萧黯被都官部控以欺君罔上和私通东魏两项大罪。
前临贺王萧正德从官有仍在死牢未处决之人,近日突然举告,前临贺王所献舍利并非得之于胡僧,而是东魏国使崔懋所赠。
他声称崔懋赠舍利之前,出示给晋宁王看过,晋宁王仿制了赝品。
他被晋宁王府武官武三收买,暗中以假换真。
督官部向皇帝请旨,抓捕王府校尉武三。
皇帝缠绵病榻近一月,坚信神佛庇护,以顽强的生命力挺了过来,只是人消瘦得厉害,看起来更加仙风道骨。
老皇帝听尚书左仆射奏报后,竟然也没有大气,他累了,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和这个无法无的孙子掷气。
只是心中生了疑,萧黯与东魏国使私下里会有什么媾连,他此次东魏行毫发无赡返回是偶然吗?
然而老皇帝不打算授权都官部提审晋宁王府属官,担心万一审出什么了不得的罪名,朝野尽知,无法收场。
此次萧黯私自出国,让老皇帝恐慌,这才意识到原来在自己心里,这个孩子一直很重要。
他自幼被预言命格不详,皇帝不得不将之弃之在外,固然是怕他命蹇妨国,也是怕他自戕终了。
皇帝已决定庇护,在自己有生之年尽力教育他循规蹈矩,自己离世前再留下一道遗旨,圈禁他一生以保他终年。
于是,皇帝命人将萧黯带进宫质询。
萧黯向皇帝承认是自己换了舍利。
但并无收买临贺王府属官,而是其家奴赵旭为报父仇自愿相助。
萧黯自陈探知了崔懋与萧正德交易,崔懋为萧正德做的是,赠舍利助他得圣心,以及暗中买通朝中高官为他谋南兖州刺史职,萧正德给予的回报是,割郁州两郡给东魏。
萧黯便以假换真,更换了舍利,在萧正德失势后,引崔懋寻找新的合作者,自代之。
结交中,萧黯发现,崔懋此人,实际上与西魏私通,他谋划割郁州,志不在郁州,而在促使南朝与东魏因郁州反目。
萧黯自己此次北行,就是为揭穿崔懋真面目。还称近期北方或会有崔懋事败信息传来。
至于,萧正德属官为什么突然站出来污蔑他,于他个人自然是为了缓决活命。但是这辞,并不是他在牢中就能自悟编造出来,应是有人授意致使。
崔懋密谋之事极度机密,除了事涉其中之人,外人很难察知。崔懋在朝中有同谋者,此人不知是被崔懋收买,还是被西魏收买。
此缺日帮崔懋为萧正德谋职,今日又掀开东魏谋南朝国土之事,扰乱国政,居心叵测。
老皇帝听他辩解,初听合理,也愿意相信其合理,但他年纪轻轻,就敢自作主张,调换圣物,算计长辈王爵,暗中操纵南北朝政,何等胆大包。
若不加以教训,他背着皇帝、皇太子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皇帝问出他最在意的问题:“你有没有诬陷陷害萧正德?”
“臣有阻止他谋职之心,没有害他性命之心。他所作所为,咎由自取。”
皇帝道:“你的话,且不朕信不信,你先问问自己信不信。”
皇帝完即传命,将萧黯圈禁于演武场废园,并特意强调,要关押在当日拘押萧正德之室。
“你若坦荡,当无惧。你若心有畏惧,也算迷途知返。”皇帝最后道。
萧黯行辞别礼:“臣无惧。”
老皇帝看着萧黯倔头倔脑的退了出去,又有点气恼,这个冥顽不灵的子,到底像谁。
萧黯到了废园冷室中,才知凄凉。
他当日曾来簇探视萧正德,如今灰尘还是那些灰尘,蛛网还是那些蛛网,寝具破布烂絮依旧,囚徒却已换成了他。
不久,有守卫武官送来碳火,不知是堂兄萧确让人送来的,还是认他的旧属送来的。
萧黯在冷室中,无任何事,唯有琢磨事。
他半真半假的解释,与对方半真半假的诬陷,不知皇帝会信谁。
对他不利的是,对方在暗处,他在明处。
他还不知道,朝中那个与崔懋同道之冉底是谁,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思来有能力影响国政和大州刺史任命的人就那么几个:
第一个人就是皇帝心腹重臣,中书令朱异。
朱异贪权求财。
前世侯景反叛北朝,被高澄逼的走投无路,不得不来投南朝。他在谋士王伟的建议下,派出使者以巨金贿赂朱异,朱异于私贪财,于公贪侯景承诺的所献河南领土,于是力劝皇帝纳降,最终引来大祸。
以萧黯对朱异两世行为判断,他很可能收受东魏钱财做顺水人情,但其人对皇帝尚忠心,未必愿意为东西两魏出卖南朝利益。
至于为何对萧黯下死手,也唯有见皇帝高龄,为保权力,生出投靠太子之心,但此理由也甚是牵强。
第二个人是前门下侍中如今尚书令谢举。谢举固然可影响皇帝,左右大州刺史任命,但其人极爱惜家族声誉和个人名节,从不涉前后两宫太子党争。皇太子对其甚为敬重,新朝也必会委以高官荣职。他并无理由做构陷之事。
第三个人是前御史大夫,如今散骑常侍,左军将军武康侯庾弘。其人精明,对台城及各州人事了如指掌,皇帝常顾问其国政和用人。
庾弘初任昭明太子时代东宫舍人,累迁太子詹事。昭明太子薨逝,晋安王入主东宫,东宫属官大换,但皇帝仍指派庾弘为新东宫太子詹事。
他数次请辞,皇太子数次挽留,直到两年后才离职东宫,在三省累任要职。
庾弘有忠直之名,又是皇亲国戚,两任太子都甚为倚重,皇帝也甚为看郑
他没有道理与东魏暗通。也无理由害昔日主君之子。
还有一人,便是前散骑常侍如今的侍中,北兖州刺史王褒。
王褒门阀出身,勋贵庶子,少年名士,数十年皇帝左右侍从。
他通晓内外事,才敏过人,常得皇帝顾问外交军政事,又常辅佐皇太子打理内外事。
职权之便,王褒与东西两魏交接甚为方便。
但是,萧黯摸不透王褒的立场和动机。
王氏是南朝第一显贵门阀,他没有道理为财为权,投靠东西两魏。
他的姿态似是不涉党争,唯皇帝命是从。
但实际上,他曾任东宫太子少傅。
前世,他逃出沦陷的京城后,去投奔了湘东王,又成为江陵重臣。
萧黯突然想起萧正德在这个房间里的那句话:鲍渺最后见的一人是王褒!
萧黯直觉自己遗失了某个关键信息,却不知道是什么。
萧黯在肮脏寒冷的陋室中住了十来日,这日黄昏时,忽然院外有了动静,似有人来探监。
萧黯如今和当日萧正德惨状也差不多少。
室内虽有碳火,但四壁透风,萧黯只能长日里披着绵絮烂褥御寒。
他从破窗向外看,探监者身着黑狐大氅,戴着帽兜,看不清面目。身侧的跟着一位侍从,似是个武士,他并不认识。
来人孤身一人走进堂来,萧黯回身等着他进入室内,只直觉此人甚是熟悉。
他走进室来,摘掉帽兜,竟是笼华。
她怎么来这里!?
萧黯发急,正要开口责备。
她却飞扑进他怀里,萧黯只好抱住。
她温热的脸颊贴在他冰凉的脖子上,这温热让他战栗,心中忽然涨满了柔情,一句指责的话也不出来了。
两个人静静地抱了一会,同时开口:
我没事的……
我有办法……
两个人都没太听清对方了什么。
却听院外想起嘈杂声,他们从窗口望去,见有数人走进废院,随即走进堂内。
散骑常侍兼左军将军武康侯庾弘带左右武官走进室内。
他们见笼华在室内都露出诧异神色。
庾弘肃然道:“晋宁王妃怎么在这里?王妃出圈禁之地可有圣上旨意?探禁地可有圣上旨意?”
笼华答:“并无旨意,但有情由。烦劳大人报请圣上,妾求见圣上。”
萧黯忙行晚辈礼,躬身道:“请武康侯报请圣上,晚辈求见圣上。”
庾弘是奉皇帝命来宣召萧黯,未想竟碰到王妃私闯禁地,于是便将他们夫妇二人都带至皇帝面前。
皇帝对萧黯颇感无奈,本以为他这几日吃足苦头,必会悔过求饶,结果他竟悄无声息,似真打算在废院长住下去。
他这固执不知像谁。
但他不甘平庸,不贪富贵,有革新立世之心,这般年轻,这般善谋,这般勇武,还这般自律,不与任何一位皇子皇孙相同,活脱脱像年轻时的自己。
只是自己年轻时,没有背负厄运,所到之处都是赞美和热爱。他甚至要自作污名来避免遭齐朝皇帝嫉妒和忌惮。
皇帝少年与青年时代一片坦途,父母慈爱,兄弟都推他为领袖,连皇室那些从兄弟们也敬爱他。
他体会不了萧黯的孤独和困境。
皇帝只能以慈悲之心,去尽量理解,尽力庇护他一段路途。
近日,北方有消息传来,崔懋以通敌之罪被高欢处死,可算佐证了萧黯的辩词。
但淮北那边也有信息传来,萧黯任南兖刺史期间,曾私服巡视郁州边镇。并有随行军府武官作证,萧黯曾放言,谋得督北五州军事之权后,将重任戍边将领。
萧黯身为南兖一州刺史,却越权干涉别州边镇之事,此是越权。擅谋军权,更是大忌。
皇帝心道,他年轻轻率,行为冒失,几惹大祸,又言辞轻率,不知高地厚。必须要给他教训。
皇帝将他关押在拘萧正德旧地,也知那是凄凉阴森之地,特意让人送去炭火。
皇帝狠下心来关着他,本意就是让他深刻反省,知道畏惧生死。
谁知他们夫妇不知悔改,竟违旨私会,完全不知抗旨不遵是要命的罪。再不惩戒,不知还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