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端午,汉晋传承,南北朝三国都过端午。
南朝曾是楚国故地,更为隆重。
北怆士族在此日祭拜风骨忠烈的三闾大夫,吴越原住民在此日祭江神。
皇帝为使士庶同心,每年都会在江面设大型祭祀活动。
先拜江神山神,再拜先烈。
皇帝早年间曾亲自设祭,后来交由皇太子或诸皇子代祭。
本岁,皇帝敕命皇太子领祭,众皇亲高爵百官陪祭。因东魏国使在国中,也赐其陪祭。又召下游南北豫州、南徐北兖等几州刺史回京陪祭。
历年来,祭拜后还会有祭神乐舞,以及声势浩大的龙舟竞渡。
此是每年一度的盛事,建康城万民空巷,争往江岸围观。
到了初五这日,晋宁王府内外焕然一新。
艾草扎成的草兵草将护卫在内外各门,大束带着露水的菖蒲插在各色贡瓶里,摆在各房堂内。
萧黯提前斋戒三日,到了正日,蒙蒙亮即起床,先去洗艾叶浴。
沐浴毕,按王爵仪制戴王冠穿礼服。
刚刚穿戴好,见笼华笑吟吟进到堂来。
她身后婢女仙卉抱着一只白釉贡瓶,里面插着刚采下的菡萏组花。
笼华让将花摆放在堂内案上。
那花景布的颇有巧思,高低错落,疏落有致,已有夏景气象。
笼华穿着一袭荷叶绿底色绣菡萏图样的丝袍,花团锦簇。梳着高髻,戴着两朵娇嫩的嫣红榴花,面如芙蓉,红润饱满,双眸清亮。
左右臂上系着五彩长命缕,整个人喜气洋洋。
她拉过他的手臂,挽起他的袖子,在他手腕系上长命缕。
南朝端午习俗,少男少女幼童会在臂上系由青赤白黑黄无色丝线编织的长命缕,是使邪祟远离,求建康长命的意头。
萧黯自幼不爱装饰,也无人看管,从未戴过。
婚后,笼华这嘴上不信鬼神的人偏每年端午都逼着他佩戴长命缕。
萧黯拗不过,只好同意戴在手腕,藏在袖子里,防止被兄弟辅臣们看见取笑。
笼华为他戴完长命缕,顺势依偎进他怀里。萧黯轻轻抱着,感觉她的腰又粗了。
笼华柔声道:“往年端午,我希望七郎与我长命平安,这一岁端午,希望七郎与我、还有我们孩儿长命平安。”
萧黯心中涌起柔情。
他父母早逝,又身负厄运预言,自幼无人珍视。从前一世,他常常觉得自己是这世上多余的人,他的生命毫无价值,若有,也是妨碍。
没有人珍视他,更没有得到过偏爱。
皇祖父对他固然慈爱,然而并不比对任何一位子孙多,因他特殊的命运,反而要少一些,甚至有意疏远。
笼华对他的爱,他从前并不十分确信。他常常觉得她更爱她自己,也爱她身边的许多旁的人。他给予笼华的又何尝是十足的爱。
从前他不属于笼华,他的心更多的给了神佛、祖父、社稷,辅臣,还有他身边其他的女人。
笼华也不属于他。
他们彼此渴望,彼此猜忌,彼此伤害,最终各一方。
这一世,他已决心让自己完全属于笼华,换来,笼华也完全属于他。
萧黯的心能感受到,她爱恋他,别人再不能替代他在她心中的位置。
这本是妻子对丈夫的爱,却让萧黯觉得,他所缺失的母亲的爱也得到了弥补。
他想,我萧黯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有人珍视我的命。
萧黯也开始觉得自己的命珍贵,当自爱。
他缺失父母之爱,希望自己始终康健,能给予妻子儿女长久之爱,也算完满了余生。
萧黯嘱咐笼华几句离开王府,乘车前往北郊江岸。
礼部、太常寺官员已在江岸搭建好祭坛。
钟鼓礼乐已就位,乐师整齐肃穆,仪态端庄。
五色神旗飞扬,青缎神幄招展,神牌高大神圣立于神座,神牌前有长蛇祭案,祭案左右各有数十青铜香炉,蔚为壮观。
皇太子率王爵公侯、三公九卿摆放祭品。
玉、帛、牲礼、春麦春果、筒粽角黍,累累摆满长案。
到吉时,礼乐启,燃香。
太子领祭,太常寺卿为主祭司,宗室、众爵、百官在后,另有士绅参祭者,也在后方列阵。
江畔乌压压的祭祀者,却恭敬整肃,并无喧哗。
礼乐毕,太常寺卿高声唱诵迎神祝文。
迎江神、山神至神牌位。
皇太子领献奠礼
献玉帛,奠少牢,献各类奠礼。
献奠礼毕。
皇太子率众向正位、配位、从位行三拜九叩大礼。
拜神毕,拜楚大夫。
太常寺卿再念祝文。
招三闾大夫英灵归神位。
皇太子领献奠礼,行拜礼。
拜礼毕,礼乐再起。
在钟鸣鼓震,戛玉敲金声中,有舞师率百名舞士,戴面具,穿彩衣,整齐舞蹈,祭祀江神、山神。
渐渐,江岸上,民众也开始跳起祭神舞蹈。
青年男女身着彩衣,头系彩缯,臂缠彩缕,跳各类祭神舞,佣迎风舞、雨顺舞、春江舞、青山舞,另还有舞龙的龙腾舞、舞狮的彩狮舞,精彩纷呈。
萧黯祭祀后归府换了身常服,进了些简餐,向笼华了几句江畔盛况,再度乘车去观礼龙舟竞渡。
每岁端午的重头娱乐就是长江上的龙舟竞渡,其精彩闻名下。
参赛船只众多,船只精美华丽。每轮当先者,不但有巨额奖金,还有皇太子赐礼,这对参赛的青年子弟来,是无上荣誉。
建康百姓空巷围观,还有京辅各州郡士绅与青年子弟不惜舟马劳顿,特赶来参赛或观看。
本岁首轮龙舟竞渡,仍是京辅几州的官方龙舟。船身富丽堂皇,船头龙首威武,勇士健美。
首排河道自然是东扬龙舟,四条船,船头插以赤旗。东扬州为东道,现场为之鼓舞助威的百姓甚多。
依次是南徐龙舟,四条船,船头插以橙旗。南徐船只最为豪华,装饰以金玉。
南豫龙舟,三条船,船头插以黄旗。
北豫龙舟,两条船,船头插以绿旗。
南兖龙舟,两条船,船头插以青旗。
北兖龙舟,一条船,船头插以蓝旗。
江州龙舟,两条船,船头插以紫旗。
几州刺史在京者也在皇太子左右观礼,东魏国使杨愔也在座观礼。
皇太子问杨愔:“黄河可有龙舟竞渡?”
杨愔微笑答:“端午时节,黄河沿岸各地自发而起。”
皇太子饶有兴致:“明岁端午,杨国使率一支龙舟队伍来建康竞渡,可好?”
杨愔微笑,目光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左右,其左右有一文一武两位从官。
起身告罪道:“蒙皇太子殿下邀约,荣幸之至。本使不敢专断,待请示我国大丞相后,再答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随和,命免礼,微微一笑,不再话。
这段时日来,皇太子与东魏国使杨愔多有交道,有公事往来,也有宴会招待。
心中品评此人较前国使崔懋颇有差距。
他虽出身望族,也通经史,但诗乐平平,自然流于庸俗。
更为重要的是,为人缺乏国使重臣气度,谨慎过度,没有主见。
连普通娱乐之事,都不敢担当推动,岂能寄希望于他推动两国其他联合。
由臣推君,鲜卑儿高澄,附庸风雅,自己就不是真正风雅之人,如何能选用高士。
其为人轻浮戏谑,焉能得君子名士尊崇又狡猾专断,如何能得贤能之臣辅佐。
东魏新君新臣不过了了。
萧黯也在观察品评东魏使臣,只能,出于他意料。
萧黯的座席在堂叔北豫州刺史萧渊明之下。
北兖州刺史王褒因兼领侍中,且曾为皇太子少傅,虽无爵位,席位却在众皇族刺史之前。
各官爵另有左右陪席属官。观礼台上台下有座有立挤满了人。
江岸上,南自起点秦淮码头,西至终点白下码头,乌泱泱挤满了观赛的民众。
皇太子起身点睛龙令旗,令官持龙旗前往起点。
过了一会,听到秦淮起点方向鼓声大躁。
龙旗到起点,各州龙舟争发。
观礼台这一段,百官引颈向南侧观望江面。
但见头船争渡而来,立即擂鼓大震。
各州龙舟争相恐后竞渡到观礼台下,各州属官开始欢呼助威。
萧黯见王褒从容端坐在观礼台上,如拈花入定的僧人,似并不关心本州龙舟是否夺冠。
王褒时年六十岁,身量中等,体格清瘦,尖削长面,精神矍铄,儒雅有风度。
其老父尚在世,故而未留长须,更似盛年。
他身着云灰锦袍,峨冠博带,左手无名指戴着一只沉厚的碧玉戒指。
其人自幼有神童之名,聪颖绝伦,百家经典过目不忘。少年时代初次面圣,与都官尚书对话梁律九卷,应答如流,一鸣惊人。
数十年伴皇帝左右,宠信始终如一。时人称之为三绝大夫:书法一绝、经学一绝、论法一绝。
门下侍从高官,向来文韬武略。
王褒数年执掌京畿几部戍卫屯兵,可谓皇帝心腹,国之肱骨。
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里通外国?
萧黯打量王褒时,王褒恰巧侧首,也看到了萧黯。
王褒的双眼并无衰老浑浊之态,平静如温水,看不出情绪。
萧黯致礼,王褒微微回礼。
皇太子在上对王褒笑道:“少傅的北兖龙舟,势头甚猛啊。”
此时江面上,竞渡正酣,北兖仅有的一条蓝旗龙舟排众而出,直逼东扬的赤旗头船。
王褒道:“泗水水流湍急,北兖龙舟善于逐浪疾行,不善于长行,下半程恐会落下。”
武康侯庾弘道:“南兖龙舟虽缓,但整齐划一,节奏均匀,或有后来居上之意。”
萧黯见自家两艘青旗龙舟,一艘在中段位置,一艘已落至尾端。
中段位置的头船正在赶超江州的紫旗头船。
身后新任王府录事陈绍世发出呼啸助威声,引江州属官侧目,他浑然不觉,只自顾大呼剑
江州属官庾汲命侍从下去擂鼓,为江州龙船助威。
陈绍世见状,自己跳下观礼台,挤开鼓乐师,夺过鼓槌,亲自擂鼓助威。
庾汲等属官也按捺不住,纷纷起身靠向栏杆处呐喊助威。
萧黯与江洲刺史当阳公萧沁对视一眼,都觉好笑,彼此互敬对饮了一杯菖蒲酒。
首轮龙舟已过观礼台,南码头起点第二批各郡龙舟已发。
过了好一会,白下那边有令官来报,东扬龙舟为冠,南徐次之。
皇太子大悦,命赏礼勇士。
南徐州刺史邵陵王萧纶、东扬州刺史临城公萧联也各自赏赐龙舟勇士。
赐礼毕,各郡龙舟已至观礼台下,鼓噪声再起,上下再度喧哗走动起来。
萧黯一错神间,发现王褒的座席已空荡荡。
再看东魏国使杨愔正离席,其副使武官也随他起身,只文官仍拘禁的坐在席位上。
萧黯环视前后都是乌泱泱的人,除往来官吏外,大多是各官爵的属官、侍从、以及家奴。
杨愔排众而出,下了观礼台往后方去了。
后方远处,有各样大彩帐,有官帐,也有各宫府的私家彩帐。其中有预备茶酒餐点的,有供休憩更衣的,也有净室。
其间往来的人甚多,熙熙攘攘,挨肩擦背,挤过去颇为不易。杨愔那样身形惹眼的人也片刻间就已淹没在人群郑
萧黯起身,告知左右,要去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