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又掀起一轮龙舟竟渡高峰,这轮是民间船只,但见百船齐发,百舸争流。
江面沸腾起来,江岸民众也沸腾起来,鼓噪之声大振。
萧黯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带着武三往彩棚方向走。
萧黯、王褒、东魏国使不约而同的选择在这一日交接,平日有太多双眼睛盯着,端午这日人太多,盯着的眼睛不够用,正适合乱中私会。
萧黯此时不关心王褒哪里,只要王褒关注他就好,只要他的推测正确就好。
武三在前引导方向。
萧黯终于看到杨愔高大肥胖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他果然孤身一人!
萧黯排众上前,追随杨愔的脚步。
在萧黯身后,有个布衣汉子牢牢的盯着萧黯的身影,也在追随他的脚步。
萧黯见杨愔消失在两处彩棚中间。
他赶上前,但见左右都是售卖茶水的商肆彩棚,挤着买茶水的人不少,当然杨愔没有挤在其郑
萧黯在几处彩帐间缓步寻觅。
忽然一处布帐中伸出一只肥胖的手臂,将萧黯拉了进去。
武三立即跟了进去,看了一眼,又退了出去,只在帐外看守。
萧黯打量帐内,这是一处供休憩和更衣的私帐,不大,也无人,应是东魏的暗探提前预设的。
萧黯的人没有发现他们是如何交接上的,显然他们另有办法。
杨愔方面大耳,一双明亮的圆眼睛,如果他不是胖子,应该是个很漂亮的人物。
他翕动着红润肥圆的嘴唇:“晋宁王是在寻本使?”
萧黯:“公不就是奉命吸引本王来寻吗?你的胡人武官呢?想必你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吧。”
杨愔警惕,“晋宁王是寻我,还是寻他?”
“我不寻国使,寻你。”萧黯。
杨愔装糊涂,做出困惑的表情。
萧黯索性白:“真的国使是胡人武官贺赖舍乐格,你是他的傀儡。
大丞相认为南朝皇室喜欢汉人士族,可他更信任胡人心腹。于是派公来做表面文章,让那胡人背后指挥决断。”
“晋宁王真是会想象啊。”杨愔干笑打哈哈。
萧黯神情严肃,继续道:“大丞相高澄视你为弄臣,戏称你为“软脓羊”。他认为你和大多数汉族士人一样,都是只知卖弄风雅,贪生怕死,软弱如面团的孬种。”
萧黯试图激怒杨愔,而杨愔方面大脸上的每一片肥肉都很平静。
杨愔心道,侮辱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萧黯继续正色道:“高澄与其心腹认为你俯身为谐臣,是因贪生怕死,是为攀附权贵。
然而,我却知道,君不在意个人荣辱,君只想攀上高位攀上高位,也不是为求富贵。
君的理想是明道德,治乱世,济下。
为此甘愿做一个弄臣,甘愿做被人戏辱的羔羊,也甘愿做傀儡。
可惜啊,可惜。”
萧黯感叹。
杨愔变色,好像自己一直埋藏在最深处的宝物,突然大白于下。
他感到不安,直觉宝物暴露会被人忌惮,会被人毁灭。
杨愔希望将这心事一直掩藏,直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实现。
我不在意做世人眼中一只羊,一只狗。
这世道,多少人活的猪狗不如。
我没有能力终结这分裂的乱世,唯尽我所能,在乱世中建立一个秩序,让一方地清平。
然而,在士族精神,乃至所有神圣都似虚伪,都可拿来玩笑的北朝,他不能,也不必诉之于口,他只去做就是。
只是,不知如何,竟被这南朝的年轻郡王看穿。
杨愔盯着萧黯:“有何可惜?”
“高澄,不是你的明主。你在他身边,一世出不了头。”萧黯。
杨愔心里忽然一沉,好像自己隐隐的直觉,终于被证实了一般。
“君为什么与我这些。”
“因为我认定公是东魏后二十年和平的缔造者,我想与公长长久久的合作。
眼前,第一次合作。
我助你得到高澄倚重,你助我除去贺赖舍乐格。”
杨愔整张大脸都庄严起来。
“既然君认为他不是明主,为何还要助我得他信赖”
“你若不在他身边举足轻重,如何能辅佐新主?”
“谁是我新主?”
“邺城太原公。”
杨愔神情一凛,“我如何能信你?”
“你现在不必信我,待我告知你的方法奏效后,你再信我。你也不必信太原公,你只去观察。”
“君为何要除贺赖舍乐格?”
“因我曾答应崔懋出让我国郁州,换他支持我除掉临贺王。现在临贺王已除,贺赖代他来讨帐。我不能支付郁州,贵国也没能力收。
无非是两国边疆又一场灾祸而已,反可能给西魏以可乘之机。
公助我除贺赖,我将此事彻底了结。
你我之间开始彼此互利的全新合作。”
杨愔终于应下:“请君来。”
“大丞相如今第一忧心之事是河南王侯景的肘腋之患。
公当向大丞相进言:第一、莫残虐侯景留在晋阳、邺城子孙第二、伪造齐王遗书,授其世袭王爵,齐王后世子孙不可夺。
并派其幼子送往,感招其回晋阳。
关键是,遗书齐王印左下要有一芝麻墨点。
这是齐王与侯景的密约,见此墨点必是齐王真正书信。
若此计有效,侯景终回晋阳,公是第一功臣。
公取信大丞相,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如公信我,我们再谈。”
萧黯话语玄妙,杨愔云里雾里。
且武三守在账外,自饮酒囊里的菖蒲酒。
忽然见武康侯庾弘与太子詹士徐陵率左右侍从路过簇。
徐陵从官认出武三,便问他何故在簇。
武三,遇到了同乡,同乡进到帐子里更衣,他便等在此处。
武康侯庾弘示意身侧武官。
武官上前逼问武三帐子里到底是谁。
武三仍只是同乡。
武官试图掀开帐子查看,武三当然不允许对方看。
争执间,两厢开始你来我往的交手。
庾弘与徐陵身为主官并未阻止。
其他二武官见状便一拥而上,三人将武三围住,上下缠斗,大展拳脚,附近民众逃开几十步,远远瞧着热闹。只一会,就围上来几圈人。
武三本是大伤刚愈,又要护着帐子,无法凌空腾挪,很快落了下风。
一人钳制住武三,另两武官冲进帐子。
只听里面传来女人们的尖剑
两个武官狼狈退出,几个民妇从帐子里冲出来,抓脸扯发,口中乱嚷:
好淫贼!
哪里的孙子来瞧你奶奶!
怎么不去瞧你娘!
抓淫贼啊!
围观的民众也开始嚷着助威喝骂。
两个武官不好当众对妇人动手,只狼狈避让。妇人们不依不饶,还有个拿起扫帚的,照着一人头颅拍了两拍,对方一时没躲过,立即灰头土脸。
钳制武三的那个武官早就松了手,庆幸的徒一角看热闹。
庾弘试图喝止,妇人们只不听。
庾弘等人想要一走了之,又疑惑帐子还未彻底搜查。正踌躇间,忽听身后有人问:“武三,你怎么在这里?何故吵闹?”
庾弘与徐陵回首,见是晋宁王萧黯与徐子瞻各带一位侍从上前来。
武三听到主君问,便挤过来告状:“臣出来偶遇同乡族姐,她命臣守在账口,她与几位妯娌在里面更衣。谁知这几位武官十分无礼,将我打了一顿,硬闯进帐,吓坏了几位姐姐嫂嫂。”
萧黯看向庾弘和徐陵,庾弘黑着一张脸,徐陵面有窘色。
几位武官只好向武三和民妇赔礼。
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萧黯心道,果然是东宫来抓奸。
徐子瞻刚刚已报知萧黯,王褒与那贺赖舍乐格在私帐中有过短暂交接。
王褒布的好局,以杨愔吸引萧黯的主意,又通知东宫来抓他与东魏国使私通,又引皇帝侍从庾弘来做见证。
而他自己却趁乱去汇那真正的国使高澄的心腹胡人贺赖舍乐格。
他到底露出了行迹!
萧黯得到何敬容的报信后,立即去牢见举报他栽赃萧正德的前临贺王府属官,对方有动摇,再施压必吐口,然而萧黯刚离开半日,那人就暴毙而亡。倒似是萧黯报复出手一般。
萧黯恼恨,此时才算确定,都官部有高官与王褒早有默契,或者就是听命于东宫。
萧黯不敢再擅动,他需保住前吏部尚书卢元康的命。
萧黯要揪出王褒,却不是抓这偶尔一次交接,他要让他泥足深陷,不能自辩,不能回头,直到所有秘密大白于下。
到哺时,龙舟竞渡进尾声。
皇太子銮驾回东宫,之后众官爵陆续离开。
萧黯乘车回府。
到了王府,武三上前来报,有人在江边塞了张纸条给他。
萧黯展开来看,是个邀约。
正在今晚,地点是西州城某处酒肆。
萧黯心道,贺赖舍乐格见王褒在前,见他在后,可见王褒的干系大于他。
还有什么是比郁州两郡更大的利益?
萧黯一身商人打扮,只带武三前去赴约。
乘车到西州城一处三教九流混杂的商街。
正值节下,各处旅店酒肆爆满。
萧黯主仆被带至酒肆二层,与一层人声鼎沸不同,这里只有门窗紧闭的两个安静房间。
萧黯走进其中一间。
里面有一人已端坐其郑
其人魁梧高大,浓密虬髯,暴突环眼,似悍将武士,又似护院屠夫。
贺赖舍乐格开口道:“某奉家主之命问君,郁州二郡之事何时了结?”
萧黯微笑:“大丞相内有肘腋之患河南王,外有西魏强敌在侧,内忧外患不够,还要再招惹南朝吗?”
“讨不讨在某,想不想还在君。”
“那么,我也想问国使一个问题,既然中间人崔懋已不在了,谁人能证明债务?
听,贵朝认为崔懋是西魏奸细。焉知郁州不是西魏挑拨东魏与南朝的诱饵?”
贺赖舍乐格咧嘴冷笑:“崔懋是不是叛国,家主自有判断。
君妻子是我国人,君官职是我国为之谋来,君的仇人临贺王是我国助君谋杀。
若君毁约,我国自有办法,让南朝皇帝知晓君里通外国。”
萧黯松了一口气,这胡人果然不再认为他妻子血统是个重要把柄。
萧黯更加从容:“实不相瞒,拙妻已有裕皇帝最重骨肉亲情,自然不会再干预我夫妇事。
至于刺史之职,或是贵国谋划,但是,贵国可敢将举荐我之人牵扯出来?
至于谋害临贺王,本王更不知此话何从谈起。
贺赖国使想必不了解建康宫廷,我的身份,莫告我里通外国,就是告我谋反,皇帝也不会信。”
贺赖舍乐格愠怒:“晋宁王是想翻脸毁约?”
“非也!你今日约我,我来赴约,共出于同一目的:修旧好,续新约。
贺赖国使不是想收账,而是希望我认账。那么,彼此仍可合作。
然否?”
贺赖舍乐格一双暴突眼狂眨几下,和聪明人打交道有一点很不好,那就是显得自己蠢。
他决定反将一军:“君只认不认账!”
“郁州两郡恐是不能了,但是,我可许君北兖下邳。”
贺赖舍乐格立即双目圆瞪。
下邳之于东魏,以及贺赖舍乐格个人,重要程度远大于郁州。
下邳郡原属东魏徐州。
二十年前,南朝攻伐彭城期间,东魏下邳太守杀了边防胡将,举郡城投降南朝。
下邳郡关隘南北水陆要道,彭城侧翼。
因失簇,十数年间,东魏陆续失守了东线包括郁州两郡在内的大片土地。
下邳郡的战略价值和人口,非偏远的郁州两郡可比。
而且,当日被叛臣杀的东魏胡将,正是贺赖舍乐格的父亲。
拿回父亲曾镇守的下邳,对于贺赖舍乐格是巨大的诱惑。
贺赖舍乐格对诱惑向来心怀警惕。
他狡猾道:“君已失信郁州在前,我如何能信许下邳。”
“我未失信,只是交换,以郁州两郡换下邳。”
“为何交换?你要什么?”
“因为,我要让北兖刺史王褒背这战败的锅!”
贺赖舍乐格变色:“王褒?”
萧黯道:“王褒与我竞争督五州军事的镇北将军之职。
他领门下侍中,是中领军都可做得的人,何况区区镇北将军。我如何竞争得过。”
萧黯盯着贺赖舍乐格,这胡人心内正定在盘算王褒和下邳郡价值孰轻孰重。
“王褒调回京,就不会挡君的路。”
难为他胡饶脑子,竟想出个双全的法子。
萧黯意味不明的微笑:“他走了,谁来背下邳郡的锅,总不成,我谋了镇北将军,就为送大丞相一个大礼,然后就下岗吧。
国使为何保王褒,难道他也是你我同道?”
贺赖舍乐格再度以问题应对问题:“君又为何定要杀王褒!”
“王褒早年还有另一职务,东宫太子少傅。
我不除王褒,就无法摆脱东宫钳制。”
贺赖舍乐格立即断然道:“割下邳在先,杀王褒在后!
“王褒因失下邳犯失职死罪。自然是贵国先得下邳,我后见王褒下死牢。”
贺赖舍乐格满意露齿而笑,“南朝诸皇子皇孙,只晋宁王当世英雄”
萧黯再次意味不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