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黯到北狱死牢探视王褒,大理寺卿褚猷知道,皇太子也知道。
他们一未举告,二未阻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萧黯方便。
这是一种坦然无畏的姿态。代表皇太子与王褒无关。
萧黯开始往另外一个方向思考,只是,从王褒那里毫无佐证。
王褒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萧黯盯着死牢里的王褒,昏暗的油灯下,他头发凌乱,脸颊更显削长。
他双脚戴着死囚的镣铐,靠着肮脏的墙壁屈膝而坐。
一副闭目苦思的姿态,似苦修的信徒,又似受难的圣贤。
萧黯若不知他前世,倒可能真被他唬住了,至少生出对从容赴死的前辈的尊重。
然而,就是眼前这个人。
在江左战乱时逃往江陵,得皇七子湘东王信赖倚重。
后来湘东王登基为帝,委任他为侍中,兼太子太傅,可是当朝重臣。
当时,有人密报西魏要攻打江陵,他们君臣不信不察,直到西魏大军兵临城下,才开始慌乱。
在起初危局中,本有资本与西魏讨价还价议和,拖延至援兵到来,可王褒却大义凛然主战。
结果,号称南朝绝壁的江陵大城,竟只守了十六。
王褒在其所据守的西城还未被突破时,便弃守逃进皇城。
皇城险要,有将领主张组织丁男,拼死抵抗,等待援军。王褒以其人居心叵测为由反对。
又有将领建议护卫皇帝乔装突围,王褒又以皇帝龙体不容有失为由反对。
而他提出的主张是议和。
亲身经历的残酷攻城战,让王褒从大义凛然的主战派变成了满口仁义的主和派。
此时议和已是城下之盟。
西魏大开口,提出各种讹诈,并要求当朝皇太子萧方炬为人质。
所有人愤慨,主张拼死一搏,唯有王褒主张顺从。
最后也是他亲自送皇太子至敌营。
王褒在敌营中卑躬屈膝,自称对方主帅的家奴。
对方扣留皇太子,再度提出要求,要皇帝率皇城官爵反绑双手出城祈和。
又是王褒进城游皇帝,皇帝火烧皇宫后,出城投降。
从西魏兵临城下到皇帝投降,是十七日。
江陵守了十六日,皇城姑且算守了一日。
皇帝投降时,从广州赶来的援军只剩两日路途,从郢州赶来的援军只剩一日路途。
最后,皇帝、皇太子惨死于西魏之手。
王褒苟活,被掳往北地,可能如愿以偿的做了西魏主帅的家奴。
来可笑,若此时他是贪生怕死之辈,恐怕他自己都不信。
人啊,不到生死之境,不知道真正的自己。
萧黯决定让他见识一下真正的王褒。
萧黯满心轻蔑,低沉道:“
我朝慈悲,秋决审时常有缓刑,再等一两年或还有大赦。
不过,你只死心吧。
你既不,我只当你认。
杀兄之仇,我岂会不报?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是谁看管着你。
你且心饮每日的水,吃每日的饭。
二三十日后,我会来看你是什么样子,二三个月后,我再来看你是什么样子。
能不能挺到秋决,我看你的造化。”
王褒仍紧闭双目,然而喉结滚动,眼下肌肉也不受控制的抖动。
萧黯走出牢房。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他不会再来打扰王褒。由他去细品饮下的每一口水,吃下的每一口饭菜。
他若无畏,自然无疑无信,心无挂碍。
他若惜命……那么,在疑神疑鬼中,他自会认识真正的自己。
那个怕死的王褒,就是萧黯最终要见的人。
萧黯在潇潇细雨中返回了江北。
几日后,东魏国使杨愔的官船沿泗水到达广陵。
他大张旗鼓的在广陵码头停泊,又大张旗鼓的到南兖州刺史府拜会。
而在两三日前,萧黯微服北上,等在码头,要求会面,杨愔并没有给他面子。
杨愔要做什么,或者高澄要做什么,萧黯了然。
萧黯拿出湘东王在江陵对待西魏国使的气派,敞开大门相迎。
彼此着冠冕堂皇的外交辞令。
萧黯照例设筵席招待,只是规模已不似早年两国交好时,只命州府主管功曹从事及王府祭酒陪席。
杨愔去净室,萧黯装醉离席,命人将杨愔请来。
杨愔身型未见瘦,也未见更胖。他有意身着汉人衣冠,宽袍大袖、风度翩翩,若不开口,全然是南朝士大夫的样子。
白胖大脸上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中,早年流露出的是郁郁不得志,如今是成竹在胸的笃定。
萧黯开口问:“国使带来的礼物都是锦缎裘皮、珠宝玉饰之类的妇人之物。贵国是讽刺我似妇人?”
杨愔忙低下肥胖的身躯:“不敢,此乃赠送王妃之礼。鄙国以母国之心献礼王妃,请郡王夫妇代为周全两国重修旧好之事。”
萧黯面色如常,沉默片刻,冷笑道:“听国使先已派三艘巨轮南下去建康,看船身载重,装载的若不是石块便是黄金。
怎么国使送我夫妇以衣帛首饰,却送别人以黄金,是轻视我夫妇吗?”
杨愔一愣,那三艘船乔做商船,分三批南下,不想竟被他察觉。
若彼此撕破脸,被他盯牢搅局,恐东魏讨不到便宜,自己也将无功而返。
后悔不该拿其妻子身份要挟他,何况这信息哪有什么威胁力量。
乱世时,南北三国多有联姻,东西两魏宿仇,宫廷重臣间都有联姻。
何况其妻子本就养于南朝高门,哪里还算是东魏人。
杨愔忙正色致歉告罪,再次强调自己是为求和而来,肯请晋宁王相助。
萧黯气定神闲:“我不助东魏,更不助高澄,我只助你杨愔。我们当日的合作,是否还有效?”
杨愔退无可退,承认有效。
承认后,索性不再回避,直言道:“若郡王还认我,请坦诚相告,君为什么要除贺赖舍乐格。”
“贺赖舍乐格不死,高澄就会更晚些死。”
杨愔大惊变色,“什么意思?”
“高澄如今重用公,公便不忍放弃他了?
他从来都不是公的明君,从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他最迟在明岁死去。”
杨愔几乎跳起来,若不是屁股太沉的话。
他脸上的肉不受控制的抽搐,感觉眼前人半仙半鬼。
这人今年春季,西魏会再度攻打鲁阳关,东魏将星陨落。
杨愔半信半疑。
理智思来,慕容绍宗以两万兵力守鲁阳关着实吃力。
杨愔没有遵守承诺推动高澄杀贺赖舍乐格,而是,极力促成将贺赖舍乐格调往西线支援慕容绍宗。
可惜,高澄不听。
结果,他在南下的路上收到消息,西魏攻占了鲁阳关,慕容绍宗战死。
据,大丞相打算亲征河南。
这晋宁王对东西两魏战局、东魏朝堂秘事数次言中,如今又预言了高澄之死。
杨愔搞不清楚他是果然有些道行,还是在背后操纵三国风云,眼中不由浮现出忌惮。
萧黯与他平静对视道:“不是我要杀他,是他结仇太多,有人要杀他。
公救不了他,便是救他一时,也救不了一世。
唯一能救他一救的人,是贺赖舍乐格,现在,他死了。
公当早做打算,投靠太原公。
否则大丞相去后,太原公顺理成章接管,他身边便再无公立身之地。”
“谁杀了大丞相。”杨愔突然问。
萧黯立即明白他别有所指,“并不是太原公。”
杨愔好像松了一口气,又道:“君指点我这些,需要我做什么?”
“公若想被太原公高洋倚重,需先除他身边一个名叫王伟的谋士。
太原公若想稳妥接过父兄权柄,公若想得到稳定的国内局面,需除掉侯景。
除掉王伟和侯景,就是我想要的。”
“我为君除掉王伟和侯景……
萧黯打断,“为公自己……”
杨愔继续道:“君所做的只是给我信息,这并不公平,我需要君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干扰我此行使命。”
“包括你要整我?”
“对。我不整治你,回去大丞相就会整治我。”
“你可以整治我,但得按我的方法。”
“什么意思?搞些表面文章是瞒不过大丞相的。”
“不做表面文章。”
杨愔看着眼前人,奇怪,此人明明是敌国敌人,却常常让杨愔错觉此人是友。
忽听他又道:“我仍要再强调那句话,我的合作者不是东魏,也不是高澄或高洋,只是你杨愔。
我萧黯从始至终只与你杨愔合作。
请公记住这句保命的话。
日后,公做高洋重臣时,也定要牢记:
是你杨愔与南朝萧黯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