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羊侃率禁军,在行宫和猎苑日以继夜的搜寻,只在河滩找到了一顶狻猊兜鍪。经晋宁王府随猎家奴辨认,此是晋宁王的兜鍪。
晋宁王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低。
断崖是最可能的遇害地点,羊侃率禁军掘地三尺的寻找蛛丝马迹。
他们在森林南端发现草皮异常,深挖下去数尺深,三具尸体暴露天日。
尸体身着布衣,通过腐坏程度推断出俱是行猎日死亡。
其中一具尸体眼眶至颅内被贯穿致死,看创口是狩猎羽箭所致。
第二具尸首,死于颈部贯穿伤,创口看却是破甲箭导致。
另外一具尸首,死于土下窒息,但是他的腹部已受重创,同样是破甲箭所致,却没有贯穿。这具尸体生前应披挂了甲胄。
三具尸体手上俱有重弓茧,寻常武士大多是枪棒刀剑之茧更重,只有两类人手上有重弓茧,猎户,和军士。
羊侃命以埋尸地为中心,再辐射深挖,果然,距埋尸地半里之处,发掘出了三副甲胄。
甲胄规制属太子卫率。
羊侃不敢耽搁,立即回京奏报。
此时,距离晋宁王萧黯失踪已过了七日。
羊侃向皇帝奏报发现:
其中一具尸首上的羽箭伤应不是来自谋杀者,更大可能是晋南王的反击。
那么另两具尸首上破甲箭伤来自何处。
陈绍世的帐中发现的破甲箭,到底是刺杀郡王所用,还是杀行刺者所用,或也存疑。
最后,羊侃向皇帝请求,清察北城屯兵营五千甲士和太子卫率千人甲士,找出这三具尸体身份,并查明是否还有其他受伤或失踪甲士。
皇帝听完羊侃奏报,沉默良久。
老皇帝在每一天的等待中,渐渐做好了接受孙子已死亡的准备。
皇帝这几日一直想起旧年的那几句预言:萧黯会引起亡国之乱,会自戕在一个叫白头滩的地方。
白下的山名叫白石山,白石山下的江滩,难道另有名字叫白头滩吗。
萧黯死了,却仍然有能力掀起亡国之祸。
如果,因为调查他的死亡,使太子染上污名,最终收不了场,那么国本就会动摇。
南朝若因储位内乱,东西两魏便会南下瓜分庸州、豫州、兖州……亡国之乱便不远了。
萧黯竟然能让人家忌惮到动手杀之的程度,那么,他便是该死。
逝者已去,皇帝将埋藏伤心,去保存还活着的人。
皇帝问:“这三具尸体事,岳阳王可知?”
羊侃自然知道挖出太子卫率甲胄,干系重大,怎敢轻言。
“岳阳王只知挖掘出不明身份的尸体,并不知后来挖出的甲胄。”
“那就不必告诉他了。
朕会传命让他回京。其余事卿去料理吧。
既然凶手是旧日晋宁王府门人,因私怨行凶,也便结案吧。”
羊侃沉默,不再坚持,领旨而去。
笼华在煎熬中等了四日,痛苦每日剧增。
支撑她挨下去的,是希望。
贴身侍女及内侍监已发现异样端倪,却并不敢说破。
主仆间互相欺骗着。
笼华整夜的睡不着,她不允许自己想念萧黯的好,那只会加重她对失去的恐惧。
她只允许自己整夜的悔恨。
后悔自己最后赌气时说的狠话,说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后悔不该不打开陈绍世让家奴送来的信函,她后来知道了那是个约见,然而已晚了。
恐惧能让她垮掉,悔恨却可以支撑她。
当她听说,在江滩找到了萧黯兜鍪时,觉得自己撑不住了。
煎熬的痛变得锥心刺骨,再不能忍受。
她快疯了,她必须撕开这些假面。
笼华忽然执意要去同泰寺上香
这不早不晚,前无因后无果,且她的身子又不能登山,蔡妃等上上下下当然不允。
笼华向蔡妃恳求,说自己只在山脚大殿进几柱香,拜一拜四方的菩萨,只求心到佛知。
蔡妃缠绵病榻,又是笃信之人,也便心软答应她了。
笼华命侍女为她梳起高髻,饰玉花贴片。又选了一身浅紫春花纹锦袍,外披白裘。
穿戴毕,对长镜自照,是寻常的妊娠期的信女贵妇样子,并看不出伤心欲绝的未亡人迹象。
笼华乘坐步辇,众男女侍从车行骑行护卫,一径到了同泰寺。
皇家寺庙同泰寺巍峨依旧。
天下人以为身为皇室,便可无忧无虑,再无所求。
只有同泰寺的金身菩萨知道,皇室也有生老病死之苦,生离死别之痛,以及锦上添花、得陇望蜀之贪。
这日的香客很少。
笼华早晨听夏侯云重的亲随来报,太子妃和常山公主今日在同泰寺为贞阳公举行消灾祈福法事。许多素日与东宫、柳府相熟的亲眷陪同。
寻常官爵人家听闻,自然避让,不敢来扰。
笼华在前殿上香拜佛。
她人生第一次如此虔诚。
她在佛前忏悔,忏悔自己曾经的不信不敬。
她在佛前祈祷,祈求神佛保佑萧黯平安。
原来,当你对命运束手无策时,唯有诉求神灵。
笼华在山脚下大殿拜佛毕,山上做完祈福法事的东宫亲眷也陆续下山。
笼华随侍看到这些亲贵,如临大敌,不断催促笼华回府。
笼华不为所动,她看见太子妃和妙契下山来,便上前见礼。
妙契与笼华,两个孕妇间竟不知谁应该更同情谁。只好各自掩饰着伤心,小心翼翼的问对方安好。
可是,哪里还有安,哪里还有好。
笼华说还要去拜访萧黯的依止师。
妙契便告辞,随太子妃去了。
柳敬妍和其弟柳樨左右搀扶着柳府太夫人缓缓下山。
一月不见,柳府太夫人已有迟暮之态,目光呆滞,行将就木,看到笼华也认不出了。
原来,伤心能如此迅速的摧毁一个人。
柳敬妍投向笼华的目光不无同情。
她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彼此微微一礼,擦肩而过。
永康公主在长子庾和儿媳王氏的左右拥簇下,缓缓下山。
永康公主自被逐出宫廷,含羞忍耻闭府很久,但到底难舍权势虚名。
既不能再来往含章殿,便只好与东宫亲近走动,谋求恢复皇宠。
永康公主看到笼华,立即想起重明殿的挫败,和如今的失势。
说来奇怪,害人者对受害者的痛恨,往往会超出受害者对害人者的痛恨。
若得逞,会蔑视对方,同时痛恨对方将自己变成了恶毒的人若没有得逞,便更加痛恨对方让自己变成了恶毒又无能的人。
永康公主听自家丈夫儿子说了萧黯失踪之事,这件事冲淡了她对晋宁王府的恨意。
笼华向永康公主行礼,竭尽所能柔和道:“金华宫侄妇夏侯氏拜见姑母。”
永康公主看她身姿不便,行礼艰难,便命免礼。心中却忍不住轻蔑,这夏侯氏很不识相,彼此既有龃龉,见个虚礼擦肩而过便罢,如何跑来攀谈,假装客套。
忽然听她又道:“难得竟在皇家寺庙再见姑母,一别数月,姑母安好?”
永康公主心内大怒。
立即想到,她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已被逐出宫廷数月,便是皇家寺庙也不该来。
永康公主如今可出入的场所有限,即便在皇家寺庙,遇见圣驾或嫔妃,也需立即回避。
永康公主脸色极其难看,然而,如今情势,她已不好对晚辈发难。
庾在旁听闻,也是恼怒,然而萧黯案件在查,他也不敢生事端,惹祸上身。
庾正要扶母亲避开,忽听妻子王氏在旁道:“王妃是来为晋宁王祈平安吗?”
王氏这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支短而锋利的匕首,刺进笼华的心。
笼华的手在轻裘中握紧,她盯着王氏,喉咙发紧的问道:“嫂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庾听她这样问,便知王府上下应是瞒着她。
他无意扮演告知噩耗者。
庾丢给妻子王氏一个告诫的眼风,对永康公主道:“母亲,已近正午了,我们下山吧。”
笼华看出庾的回避,直问他道:“本妃与尊夫人未说完话,世子为何轻率打断,颇为无礼。”
庾听她自称本妃,有以爵压人之态,几乎要作色,权衡利弊,只得生生忍下。
王氏在旁忍不住道:“晋宁王妃也似无礼,我不过是平白说了一句闲话,怎好抓住不放?”
笼华毫不相让:“既然是平常闲话,好生应答便是,为何吞吞吐吐,没头没尾,倒似做贼心虚。”
这话可是实打实的出言不善了。
永康公主黑面。
王氏也变色道:“我本是善意,不想说破,惹你伤心。你怎不知好歹?”
笼华立即质问:“你有什么善意,说破什么!”
各宫府亲眷来来往往,王氏被她公然呵斥,心中愤恨。晋宁王府将她父亲治成待死之身,又欺压她夫家。从前他们位高权重,皇宠在身,不敢得罪。如今已是人死如灯灭,岂能再受她这孤妇的的气。
王氏尽力克制着快意道:“晋宁王失踪,你伤心失态,我不与你计较,你好自为之。”
晋宁王府随侍闻言变色,女官忙在旁急对王妃道:“这是没有的事,王妃千万不要当真,伤了贵体。”
笼华甩开近侍,她的眼泪终于可以任性流出,她的愤怒终于可以宣泄。
笼华再不顾身份教养,指着王氏怒骂:“王氏贱妇,悖逆罪臣女,谁给你的胆子诅咒郡王!”
王氏听她辱骂,又提及父亲,羞愤至极。
庾也羞恼难堪。
不想这夏侯氏竟是全然不顾脸面的泼妇。
再看他们已吸引了众多亲贵围观,心中烦躁,恐再闹下去不成样子。索性对她说出事实,打压下她的气焰。
庾于是道:“听说只找到了晋宁王的兜鍪,尚未发现尸首,王妃且节哀。”
笼华耳边蜂鸣,脑中空荡荡的只盘旋着庾的话:只找到了晋宁王的兜鍪,只找到了兜鍪……
笼华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原来这话从仇敌口中听闻,竟似剜心割肝……
那母子三人见势不妙,说完便绕开她向下就阶离开。
围观的几宫府亲眷都知晋宁王失踪事,见永康公主母子婆媳三人骤然告知身怀六甲的未亡人,未免残忍,有欺人之嫌。
虽然众人有义愤,但碍于永康公主和庾府威势,并不敢上前干涉。
太子妃在下方听说起了纷争,派女官上来查看劝解。
女官上来,正巧见永康公主母子三人扬长而去,晋宁王妃昏倒在女官怀里,众人惊乱。
岳阳王萧察正因皇帝命他回京不再参与萧黯失踪案而愤懑。
忽然听闻晋宁王妃在同泰寺被永康公主母子婆媳三人告知萧黯失踪之事,动了胎气。闹得蔡妃娘娘也知道了此事,病体雪上加霜。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萧察再忍不得。
竟带家奴堵住庾的车,下狠手打了一通。
庾没有防备,又因对方是王府,庾府家奴不敢动刀剑利刃,吃了大亏。
庾衣衫破烂,脸上带彩的回府。
虽有意避开亲长,结果还是被家奴告知了永康公主。
永康公主怒极,不顾禁令,立即便要进宫诉告。
庾看劝阻不住母亲,只好和盘托出刺杀萧黯之事。
永康公主听完,如五雷轰顶。
刺杀郡王这样大罪,别说她这失宠皇女,就是皇太子也保不住。然而,真到生死之时,做母亲的,为护子,便明知不可为也拼得命去。
庾被打,永康公主虽然没闹起来,皇帝却仍是知道了。
皇帝还知道,萧察从白下回京后,一直怨气冲天,再不管教,早晚得闯下天大的祸事来。
皇帝召萧察进宫,不过刚训斥了两句,他便撒泼叫起屈来:“永康公主当日重明殿便要逼死我,今日,他们母子三人又险些逼死晋宁王妃。
武康侯身为左军将军戍卫猎苑,萧黯就算不是他亲手害的,也是因他失职遇害的,他难辞其咎!”
萧察越说越委屈,皇太子他动不得说不得,也便罢了,竟连皇女夫妇也说不得。
他放开嗓子嚎哭:“我身为兄长,没有护好幼弟,让他白白被人算计死,尸首至今还泡在江里。晋宁王妃要是再被他们算计得一尸两命,撒手去了。我死了,也无颜见萧黯,无颜见父亲!”
皇帝听闻他提及昭明太子,立即大怒道:“你还有脸叫屈!你在雍州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罪大恶极!你烧官船杀皇使,何等悖逆凶残!你陷害堂弟,逼死侧妃,又是何等无情无义!
是朕被骨肉亲情蒙蔽眼睛,始终包庇你!
该死的是你,萧黯是代你死的。
你若还学不会忠孝仁义的臣子之道,萧黯也就白死了。金华宫这一门,也便都被你祸害了!”
皇帝骂着骂着,忽然泣不成声。
对死去的孙子萧黯的想念,对眼前孙子萧察的恨铁不成钢,都化作老泪流了下来。
萧察大惧,原来自己以为天衣无缝的那些事,皇帝都了如指掌。
萧察后悔不该出言莽撞,气坏了皇帝。
忙收泪噤声,听皇帝稍有平复,才小心翼翼道:“千错万错,都是孙儿的错。只求皇祖父不要气坏了身体,不要伤心。
萧黯既代孙儿去了,孙儿就替他活着。
孙儿什么都不追究了,什么都不要了。
只求侍奉皇祖父康健,保金华宫老小平安。”
皇帝用帕子擦泪,“你要从此悔改,知道自保之道,也便不负朕的苦心了。”
萧察唯唯诺诺,信誓旦旦。
次日,皇帝下旨免武康侯庾弘左军将军职,仍留侍中职。不过间隔一日,又下圣旨,以王氏罪属为由,命庾与之裂绝婚姻。
各宫府家有罪犯者听闻心惊肉跳,数十年未有的犯罪株连,竟从当朝功勋王氏门阀复起了。
重生之佛系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