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华求问依止师:“我夫君萧黯,他明知我每一天都在伤心,为什么还不回家?”
“或许,他身不由己。”
“他最痛苦的是什么?”
老僧答:“命运全不由已。”
“他最恐惧的是什么。”
“命运全不由己。”
“他如何忍受痛苦?”
“就像忍受活着。”
“可是,活着有乐趣。”
“乐趣和痛苦一样,都是凭空想象。”
“快乐是真实的,痛苦也是真实的。”
“是的。越投入,越真实。”
“我感到痛不欲生,无法缓解。”
“希望,是痛苦的良药遗忘,可以根治痛苦。”
“我已失去希望……我不想遗忘,也忘不了。”
老僧瞟了一眼她的肚子:“希望一直都在。”
冬十二月,元日节将至。
紫阳宫、金华宫、东宫都沉浸在悲伤中,无心过节。
萧黯失踪已近半月,下游两岸沿江广发告示,悬赏铠甲线索,以及尸首。
然而,杳无消息。
羊侃奉皇帝令将白下行宫彻底查封,所有物品封存后,奏报结案。
晋宁王府前录事陈绍世被判定为真凶,他已溺亡,难以追溯行凶过程。东宫直阁将军陈谈先虽无同谋,但有教子不严之罪,被判脊仗,发配雍州,充为军中苦役。
岳阳王萧察被皇帝教训一番,面对这草率结案,学会了忍气吞声。
虽然结案,皇帝和金华宫,仍未放弃寻找萧黯踪迹。当然,已不报他生还的希望,只望寻得他全尸,体面下葬。
笼华不必再伪装,却仍不能宣泄。
她怕伤到腹中的孩子,更怕自己放任后会彻底垮掉。
她不敢去想过往,更怕去想将来,而现在,又痛苦不堪。
她仍执拗的认为萧黯没有死,身边人的目光饱含同情和担忧。
他们认为笼华在自欺欺人。
笼华自知是自欺欺人,她就是在用这个希望欺骗自己。
否则,她还能怎么样?
跑去江边呼唤他的名字吗?
收敛他的衣冠下葬吗?
还是去复仇让庾一命抵一命?
她现在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自欺欺人的熬着。
她每天不哭不笑,行尸走肉一般,和寻常哭天抹泪的未亡人大不同,亲友们却更加担心。
亲友的关心,没有分走她的痛苦,却让痛苦倍增。
对于笼华,关心不是良药,是毒药,一点一点腐蚀她伪装坚强的躯壳。
笼华闭门谢客,拒绝亲友的探望。
然而,不是所有人她都能拒之门外。
笼华的母亲李夫人,为她的痛失而伤心欲绝,为她的状况牵肠挂肚,又为她的前路忧心忡忡。
笼华那些不敢流出的泪,好像母亲都替她流了。
李夫人边哭泣边表达着关心和忧虑:“我的儿,你可一定要熬过去。不看去了的人,也要看肚子里的。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娘还活什么……”
笼华终于忍不住发了火,她尖刻的质问母亲:“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想听到我说什么?
自小到大,总是要我开解你,让你放心,难道现在我的丈夫死了,还要我宽慰你吗?”
李夫人脸上瞬间流露出伤心和委屈,转而又极力掩饰,怕笼华因为刺伤她而愧疚。
笼华用愤怒和冷漠,掩饰着愧疚,和心碎。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你放心!告诉夏侯府那些人都放心!
我不是离了丈夫就活不起了!
我还有两个儿女。若肚子里的不是嗣子,我便去河东王府、岳阳王府抱一个养子来袭爵。
想看晋宁王府垮掉,想看我垮掉的人,省些心思吧!
来日方长,三十年后,谁上谁下,还不一定!”
李夫人眼含热泪,由衷欣慰:“我女儿果然是有志气的。”
李夫人再度得到宽慰而去。
笼华退回内室,却哭得肝肠寸断,直到感到腹中不适。
她拼命止住哭泣,仍是忍不住抽噎,她轻抚着腹部,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不必哭……不必哭……我会撑过去的……我们一定会撑过去的。”
笼华传令晋宁王府闭门谢客,所有人,包括夏侯府亲眷,都不再接纳。
她每日强迫自己如常进餐,如常在花园散步,如常的听乐人弹琴,只是再听不得诗歌。
她开始画画,画此前从未画过的梅花。
一心一意,一笔一画。
描绘它铮铮傲骨如铁,皑皑白雪压枝,朵朵红梅如血。
又是一个阳光温暖的正午,笼华在花园中散步,信步走进了那座别院。
那院中竟有一株白梅,开的正盛。
那个叫祖霜儿的舞姬迎出行礼。
她穿着粗漂的黄白杂色的粗布夹绵袍,发饰荆钗,面无脂粉,仍难掩天姿国色。
笼华看她这身素色打扮,刺目锥心。
笼华转移注意力,问身侧灵芝:“这院子怎么这样冷清?没有婢女仆妇当值吗?”
灵芝答:“有一大一小两个婢女,还有四个粗使的仆妇。仆妇中有两个因为乱说话,赶出府了,还未及补。”
灵芝因这祖霜儿不顾忌讳执意要穿素袍,很是不满。又怕吵嚷起来,倒被王妃知道,只好容忍,只不许她走出院落。
谁知,笼华忽然来到此处。
王妃忽然来访,祖霜儿也很意外。
她也自知服饰不该,小心翼翼应答道:“婢女们刚去取餐了,仆妇们去下房领炭去了。
她们都十分的好。”
笼华走进堂内。
里面台案陈设俱无,只两面大柜贴墙放着,空出中间诺大的地方。
祖霜儿发现堂内竟没有待贵客之地。
忙语带愧疚轻声道:“奴家让他们将陈设都搬进了别室,空出诺大地方来跳舞。
请王妃稍待,奴家这就去拿坐垫。”
不待笼华回答,就一阵风似的奔去内室,不一会,抱出一只羔裘坐垫出来。
左右看看,倒不知放在何处合适。
笼华指着一处背风处,示意她放下。
祖霜儿安置好王妃席位,才想起自己和女官也需要座位。
她又跑去内室,过了一会,捧出两只蒲团来。
灵芝小心翼翼扶着笼华就座。
祖霜儿木讷的呆立一旁,并不知如何帮手。
这时堂外传来声音,是婢女拎着食盒回来了。
祖霜儿似乎又要跑出去让她们回避。
笼华示意灵芝去应对,让祖霜儿落座。
笼华看她荆钗素服,面带哀伤,忽然明白了嫡母蔡妃所说,姬妾可陪伴余生的意思。
如果萧黯能平安回来,笼华愿意纳祖霜儿,或是别的女人为妾室。
可是,现在,祖霜儿并不是萧黯的侍妾。
笼华有气无力,只撑着平和道:“你想回家乡吗?我可以让人送你回去,再为你置办些产业,足可让你衣食无忧。”
祖霜儿没有谢恩,沉默片刻,忽然莽撞道:“请王妃留下我吧,让我做个舞伎就好。”
笼华缓缓道:“你大好的年华,不必虚度。”
祖霜儿咬着丰润的嘴唇,像是在平复感情,又像是在下什么决心。
笼华看出眼前的女子在克制伤心和留恋,仅是这份克制,足以让笼华对她生出些许好感,以及感激。
她终于下了决心,原来却是鼓足勇气说出自己的心事。
她语调轻柔,带着一点奇特的岭南口音,倾诉着:
“王妃若收留我,就是我最后一个恩主。
我在这广大世界,从此就有一个家了。
离开生身父母时,我只有四五岁,只记得一点害怕和伤心。
后来我被师傅收养。
师傅对我十分的好,是我唯一的亲人。
可是十二岁那年,师傅病去了,我们的院子也被人收走了。
我被送进了杜府。
杜府也很好。
我是一名舞伎,我喜欢做舞伎。
在杜府,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还有,对我很好的二少主。
我依恋少主。
我以为我会成为他的侍妾,长长久久的留在他身边,为他跳舞。
直到,有一天,曲江侯来到杜府做客。
家主将我作为礼物送给了曲江侯。
离开时,少主让我不要忘记他对我的照顾,不要忘记杜府对我的栽培之恩。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少主不是我的情郎,也不是我的亲人,而是我的恩主。
我到了曲江侯身边,时刻提醒自己不要爱恋曲江侯。
可是,他对我的一点点好,都会让我生出痴心妄想,若是能在他身边有一席之地,长久容身该有多好啊。
后来,他带我行了很远的路来到京城。
我喜欢京城,这里的人和师傅说着同样的话。
曲江侯告诉我,他要将我送给东宫的贵人。
他问我怨不怨他,我本来是有点怨他的,可是,我感觉到他对我的不舍,我就不怨了。
或许不是他的错,而是我的命运不济。
师傅说,舞女都是柳絮脱生的,注定要随风漂泊的。
我在河房住了一段时日。
我很怕见河房女。
她们有宅院,有妈妈爹爹,兄弟,姐妹,可那都是假的。
她们现在卖笑卖艺,便有个落脚处,待年老色衰,就会被逐出去,飘零死去。
我见河房女,就像照镜子,能看到自己的现在和将来。
我没有假的亲人,却总是将恩客认做亲人。
我害怕再依恋一个人,依恋一个地方。
可是,我忍不住。
我觉得人世好苦。
我想做一只鸟雀,白天,可以在天上任意的飞舞,夜晚,还有一个巢等着我归去。
王妃,就将我当做豢养的鸟儿吧。
留着我做个伴儿,逗个趣。
我不想再走了。”
祖霜儿平静的讲述,却让笼华感到痛彻心扉。
她想到女儿元捷。
失去父母庇护的孤女,命运如浮萍,随波逐流,无处靠岸。
笼华咬牙,无论世事如何,我都要好好的活着,我在,女儿就有家。
笼华克制心绪,对祖霜儿道:“你若想去,我今日的话永远算数你若想留,也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祖霜儿含泪微笑,忽然轻快道:“我为王妃跳一支舞吧。”
不待笼华答,她即脱掉外袍,开始起舞。
她的舞姿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她的神情天真专注,不悲不喜,无忧无虑。
她像一只尽情飞舞、心有归处的自在鸟儿。
莫名的,笼华感到身心也得到了某种安慰。
重生之佛系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