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黯上一次来诏狱是见庾弘,这里没有什么变化,仍是充满腐烂和死亡的味道。
当日庾弘默认所有的罪名,没有对他说任何一句话。萧黯对庾弘没有办法,他没有找到庾弘的弱点,王褒不一样,他怕死。
大理寺卿褚猷不算苛待王褒,他的牢房很干净,这应算是给予前世家公卿的礼遇,他的手腕脚腕上仍带着重镣,这是叛国者该承受的刑罚。
王褒形容枯骨,眼中有惊惧癫狂之光。怕死的人,每天活在会死去的恐惧中,却仍然守口如瓶,是因为他还有希望。
萧黯是来毁灭他的希望。
萧黯告诉王褒,南康公主请湘东王出面调解庾府事,湘东王派侧妃携王子回京,王府咨议参军王琳同行。
萧黯问王褒:“王琳进诏狱见庾弘畅通无阻,见你,却无门路,你可知为什么?现在,庾弘死了,庾待秋决,你却还活着。湘东王一定觉得,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王褒背对着萧黯,口中念念有词,似是佛经,对萧黯的问话充耳不闻。
萧黯知道,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楚,“我一直疑惑,你身为门阀公卿,门下省高官,为什么要与东魏勾连,为什么要谋江北五州军权。现在,我终于明白,你勾连东魏,是为有朝一日,助力湘东王夺嫡。
可惜,你事败,不但不能助力,反倒拖累湘东王,若不是贵嫔娘娘庇护,湘东王怎会留你至今日。”
王褒猝然听到提起阮贵嫔,身躯一振,口中所念声音忽然增大,似是为掩盖所藏心思。
萧黯继续道:“此次湘东王侧妃回京的使命,并不是解救庾府,而是速结此案。还有,就是让你速死。
这二十年来,你一心为湘东王谋划,结果,他弃你如敝履。
唯一,对你还有保全之心的是贵嫔娘娘,然而近日,湘东王侧妃已说服贵嫔娘娘弃你。
你送进宫的信物,贵嫔娘娘已扔弃,被我得了,送还给你。”
萧黯,将那枚碧玉戒指扔还给王褒。王褒终于停止了口中的念诵,他伸出脏污的双手,拿起那枚戒指,突然信念崩塌。
他这二十年来,在皇帝身侧阴奉阳违战战兢兢,殚精竭虑为湘东王筹划,谁知一朝落难,仍只拼命保全那母子。结果,现在,他们希望他死。
萧黯继续告诉王褒,王琳已因私探诏狱被拘押,含章殿女官也因南康公主私闯入宫事被内廷司拘押。
萧黯慢慢道:“因小事而入狱,最终审问出来的,必然不是小事。
尤其是王琳,他被收监,必然不会善终,江陵交结朝臣,与西魏勾连交易之事,还有鲍渺等恶事,必将水落石出。
不但我等兄弟不会让此事善终,另有贵人不会让此事善终。
他比我更早知道你是湘东王的人,应是从你探监鲍渺开始。所以,你在北兖州事事不成,所以你才能苟活至今,因为他想让你活着说话。
你若想明白,便当说出原委,自然会有活路。”
王褒将那戒指握在拳中,缩着双肩,额面汗出如浆,良久,终开口,答应说出实情。
萧黯立即命人去请大理寺卿褚猷。
王褒招供次日,被收监的王琳突然上报湘东王已查证岳阳王暗交西魏等数项大罪,并称部分案卷已随他进京,另有使官后续进京,算路途,就在四五日间进京。
三日后,果然湘东王府属官携卷宗证据进京,举告岳阳王萧察数项大罪。
事情变得愈加复杂。
皇帝敕命立即收监岳阳王萧察,下旨召湘东王萧绎回京,几案合并,皇帝亲审。
萧黯听闻变故,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忽然一日,听闻内廷司收监的含章殿女官与内侍监俱死了,并未招供,从此含章殿之事,再无法查证。
随后又猝然下旨,贬岳阳王萧察为庶人,圈禁演武场废院,无赦不得出。几乎同时下旨赐死王褒。
如此接连变故,尤其是赐死王褒,使萧黯大受打击,终日闭府不出。
岑询之已从广陵解职回到建康,他请见萧黯,听前后事后分析道:“含章殿与湘东王涉嫌大罪,有罚是小事,有奖才是大事。圣上如此行事,是安抚湘东王,诱湘东王回京,湘东王危矣。”
萧黯恍然大悟,湘东王萧绎控制上游七州重地,若与西魏勾连,生出反心,拒不回京,情势难料。
萧黯心中稍定,又听闻含章殿也送出书信,命湘东王回京。
等了二十来日,终听闻湘东王回京了。
萧黯心中松了一口气。
湘东王进京后,即被软禁在永福省湘东王府。
萧誉萧黯兄弟相商,此次定要翻查出父亲昭明太子、兄长豫章安王萧欢死亡真相。
这日,萧黯从河东王府返回王府,却见笼华不在府中。问近侍方知是陪同常山公主去灵宝观为儿女祈福去了。萧黯心中隐隐不安,派武三带一队府兵去接。
不久随去武官急返,慌张报说,常山公主处称,王妃一个时辰前就已先行回府。
萧黯恐慌,一边命府兵立即去找,一边急命王府长史传东扬刺史令,调州军,封城查找。很快在南郊密林中找到王妃护行和侍女尸首,并未见王妃踪迹。
萧黯如置深渊,断定笼华已被奸恶掳走为人质。他立即进宫请求面圣,皇帝未见,命他诸事请见皇太子。萧黯报知皇太子后,立即调屯兵营沿路设障追查。
萧黯命往江陵方向,沿着江线和陆路,追踪拦截快舟与快马。
夜幕降临,建康令陈绍世带人手擎火把在城内搜寻,凡见有不明身份的强人,尽皆搜捕拷问,城内一时沸然。
萧黯越等越心焦,心绪渐渐失控,他闯进湘东王府要求见萧绎。
皇帝早有严命,任何人不得进出湘东王府。萧黯不顾禁令,强行闯入,质问湘东王将妻子掳往何处。
湘东王萧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突然被问及此事,也不免露出惊讶神情。他只道,并不知晋宁王妃去向,更不知萧黯口中胡言乱语是何意。
皇太子听闻萧黯闯湘东王府,忙命萧誉前去将萧黯带出。
萧黯此后再无心关注案件,只一心寻找笼华下落。
京城屯兵营、东扬州军、晋宁王府部曲,以及夏侯府家奴到处搜寻,夏侯笼华却似羽化了一般,再无踪迹。
萧黯渐渐绝望。
他再次求见湘东王,肯求他告知妻子下落。承诺只要得妻子返回,自己不再干涉朝中案。湘东王不置可否,只道自己如今身在京城,有心无力,只能待自己返回江陵时,为他寻找妻子下落。
萧黯大恨,此意是将笼华为人质,只有等他回江陵,才能换回。
萧黯回府见两个小女儿天真懵懂,再想笼华下落不明,突然万念俱灰,未想百般筹谋竟仍重蹈前世覆辙。
岑询之见萧黯四处搜寻,只无头绪,举止失措,如此下去,恐万事废弃。于是自己静下心来,冥思苦想,将前后事细细梳理后,来见萧黯。
他为萧黯分析来龙去脉:“王妃失踪是在一个时辰内,这期间,强人还要与护卫打斗搏命,至多不过半个时辰送出王妃。一个时辰内,陆路走不了数里,各线路早已严查,并无遗漏。水路用快舟会走的远些,但也由轻舟追踪拦截,沿途大小船只排查下来,应不会有漏网。臣推测,王妃并未出京,有人故布疑兵,让殿下以为王妃被送往外地,其实恰恰藏匿京中。”
萧黯并不抱希望,京城京郊已搜遍,高门大宅、民房、商肆,包括官署、寺庙道观都搜遍了。建康令陈绍世因大肆搜寺庙道观,已被朝中高官信徒参告至御前,京中哪里还有藏身之地。
岑询之道:“有些地方搜是搜过了,官兵顾虑禁忌,或许未必细致搜查。”
萧黯连日失眠,神智恍惚,岑询之的话,似未听懂般。。
岑询之耐心道:“寺庙中的禁忌之地,供奉神佛正殿的密室、大德所居殿院,供奉佛宝的佛塔,是关键。南朝官兵也是信众,又有皇权在上庇护,未必会无所顾忌彻底搜查。”
这回萧黯听懂了,他的双目有了光亮,麻木的头脑开始转动。人都道湘东王萧绎是虔诚信徒、笃诚君子,只有萧黯知道,他是个虚伪狠毒,并无信念之人。他命人将笼华掳为人质,藏身寺庙供神佛之处,大有可能。
萧黯立即要亲去搜查。
岑询之忙拦道:“圣上笃信,殿下带兵私查供神佛正殿,恐怕会惹得龙颜大怒,需请旨再成行。”
萧黯知道皇帝断不会为孙媳去开罪神佛,请旨的结果必然是下严旨不许他亵渎扰动供神佛圣地。
萧黯唯有尽快去搜查,皇帝如今甚少见人,等皇帝知晓下旨,或已搜查完毕。
萧黯不再耽搁,立即开始一座一座寺庙细细搜查。京中大大小小寺庵数百所,非几个日夜能尽搜完。京城人向来笃信,听闻郡王扰动荼毒圣地,官爵民怨沸然。
且说笼华从昏迷中醒来,眼前一片黑暗,只觉喉咙痒痛,一侧肩颈剧痛难忍。又渐渐回想起自家车驾在南郊遇袭,灵芝和侍女内侍等俱被贼人杀戮,自己也被人击昏。
悲愤袭来,笼华平复许久,才思索缘由,这些人是专为掳她而来,将她关押在此处,或是为要挟萧黯。
笼华素来惧怕黑暗,然而此时身处绝境,孤立无援,只能强打精神寻求自救。她慢慢以手触摸四壁,只觉有三面粗糙石壁和一侧铁栏,仍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晨昏。
过了许久,渐渐有亮光,有人掌灯而来,来人黑衣黑帽黑布遮面,身形举止似是男人,问话不答,只将饮食自铁栏中放入,便转身离开,周遭再度暗下来。
笼华闻到粗劣食物的味道,她一分都不想食用,可是她想活下去,活着再见到两个女儿,见到萧黯。此时在笼华的心中,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她在黑暗中摸索到一只麦饼,慢慢的嚼碎,咽了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笼华忽然听到一些声音,仔细辨认,似是钟声,悠长沉闷,似从远处传来。她猜测自己关在寺庙附近,似乎并没有离京城太远,这让她安心了几分。
钟声之后,再度静谧的漫长的黑暗,笼华直觉是黑夜降临了。
黑夜,无边的黑夜,包裹着笼华,她瑟瑟发抖,却无法摆脱。
她闻到了铁锈的味道,还有水的腥臭味,越加浓烈,挥之不去……
她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哗哗,低沉阴郁……
笼华感到右手传来痛楚,灼热剧烈,无法停止……
这间寺庙叫涅盘寺,也不知是搜查第几百间寺庙,萧黯还抱着几乎不算希望的希望。
突然,府兵跑进来报说,在塔下暗室中发现王妃。萧黯愣住了,一时恍惚,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他就这样带着恍惚与惶恐,走到塔下,他看见了笼华。
笼华披着府兵的青衣斗篷,蓬头垢面,正遥望北方林立的浮屠塔。
萧黯眨了眨眼睛,他终于相信,劫后余生的笼华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
他开始期待笼华朝他笑,期待她扑进他的怀里,然而她仍静静的站在那里,打量着北方的天地,好像那里有什么更吸引她注意的事物。
阿笼……萧黯轻轻叫她。
笼华转过头来看萧黯,萧黯愣住了,她的双目中似有泪水凝成的冰。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笼华说。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萧黯说。
太清三年十一月,皇帝赐岳阳王萧察自尽,十二月,赐湘东王萧绎自尽。
太清四年元月,任临城公萧临为雍州刺史兼领军,命立即持节赴任。任安陆公萧钧为南兖州刺史兼领军,命立即持节赴任。任永安候萧确为广州刺史兼领军,立即持节赴任。
同月,赐湘东王萧誉留京为母守丧三年。
二月,免晋宁王萧黯一切职务,褫夺爵位,贬为庶人,圈禁石头陪城永鸣寺,无赦终身不出。
三月,皇帝萧衍薨逝,皇太子萧纲继皇帝位。
一个时代结束了。
重生之佛系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