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层叠的皇城之中，乾龙宫里，鎏金铜鹤香炉的鹤嘴里吐出淡雅的白色烟气，丝丝缕缕地飞升着，沁染着殿内的空气。

老皇帝缓缓睁开眼，见宸王正站在床边，躬身关切地看着自己，张了张嘴，嗓子里却干燥得无法发出声音。

宸王立即恭敬地道：“父皇，儿臣扶您坐起来喝点水。”

老皇帝点点头，在宸王的帮助下微微坐起，让小太监把两个黄缎子靠垫放在他背下。

宸王从小太监手上的托盘里拿来一碗温着的冰糖雪梨水，按照规矩，自己先喝一口试毒，然后一勺一勺地喂着老皇帝。

待老皇帝喝完半碗水，表示不喝了，宸王又拿过帕子给老皇帝轻轻擦了擦唇边的水迹，照顾得十分细致。

老皇帝心下一暖，又见床边只有他一个皇子，遂问道：“朕的其他儿子呢？怎么只得你一个孝顺的。”

宸王表情温顺，轻声道：“父皇宽心，哥哥弟弟们都在门外跪守着您呢，是西岭说您现在身体虚空，不宜让太多人在身边，会冲撞到您的龙气。三哥去了祈福寺为您闭关祈福，说除非上天让您病愈，否则便不吃不喝，只愿替您承受病苦。”

老皇帝叹息一声，道：“去告诉他，祈福可以，不吃不喝朕是不准的。他本就自小病弱，当年才把他送到祈福寺去寄养，朕要真的病个一年半载，他岂不是要饿死了去。”

宸王轻声笑道：“父皇说笑了，哪里会病那么久呢。西岭说，您不过是最近累了些，又生气，才会一时着了病气，只要静心休养几日，便可痊愈。”

老皇帝又叹息了一声，道：“静心，朕如何能静心？外有蛮族侵扰，内有一个个将军拥兵分权，大臣们也不见得都是忠心于朕。就连朕的皇后和太子也……唉！”

他顿了一下，看着宸王，又道：“想来，自倾凰离开之后，朕就再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儿了。真正是孤家寡人！刚才朕还梦见倾凰了，她还穿着离开时那件绣了桃花的裙子，站在那里，质问朕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去看她！唉，朕对不起她啊！果然是人在病中，才会想起心中思念最深之人！”

宸王心中冷笑，面上却也显出哀戚之色，恭敬地道：“母妃若是在天有灵，知道父皇如此惦念她，定是感激不尽的，也定会后悔惭愧当年自弃于锦江，与父皇天人永隔的行为。”

他垂下眼眸，又道：“儿臣不知皇后娘娘如何惹怒父皇，但皇后娘娘爱父皇之情深，天下人有目共睹，就算做错什么，也定是因为怕失去父皇的宠爱。如今父皇身体微恙，正是需要人贴心照顾的时候。儿臣斗胆，恳求父皇让皇后娘娘解除禁足，过来伺候您吧。”

老皇帝的面上这才微微显出笑容，对宸王温和地道：“朕的儿子里头，就是你最孝顺恭敬。朕知道，皇后自己教养不出好儿子，便妒忌你的才智人品，时常撺掇太子与你作对，难得你还能这么替她说话。”

宸王恭敬地道：“太子哥哥是国之储君，也是儿臣未来的主子，即便真的做什么事考验磨练儿臣的性子，儿臣心中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哼，国之储君，未来的主子？”老皇帝面色一冷，“他怕是早就等不及了。”

宸王垂首沉默，这话他没法接。嫌隙的种子已经种下，只等着什么时候发芽。他会好好地施肥培土，让那点怀疑在皇帝心中长成参天大树。

老皇帝又叹了一声，望着黄绫子的床顶，道：“罢了，明儿就是三月三十一了吧？”

宸王答：“是。”

“你替朕去看看倾凰吧。”老皇帝道。

宸王缓缓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老皇帝。

“二十来年了，朕看着皇后的面子，不许人去祭祀她。朕知道，你心里是有怨的。”老皇帝喃喃地道，这时眼中方有了少许真心。

“父皇……”

老皇帝微微抬了抬手，阻止宸王未出口的辩解，道：“去吧。那是你的母妃，以后你可以按照年节，该如何祭祀，就如何祭祀。这次皇后解除禁足，是你提出来的，所以她也没法说出什么怨言。”

“……是，儿臣感谢父皇的恩典。”宸王恭敬地应了，轻步退出寝殿。

出了乾龙宫，他面上显出一丝阴冷的薄怒，老皇帝废话说了一堆，不就是想让自己出口求他解除皇后的禁足么？本来便是天经地义的儿子祭祀母亲的权力，如今却要这样拐弯抹角地“赏”给他！他母妃的一条性命，在皇帝眼中还不如皇后的一个表情！

以为准许他祭祀母妃，便能消解他心中的滔天恨意？只可惜，在他的观念里，血债必须用血来偿还！

***

宸王回来的时候，照例派人把唐无忧从后面静宁轩叫回了霜枫苑。

唐无忧才一进穆枫搂，便明显地感觉到宸王的情绪不太好。

他一个人坐在会客厅侧面的小花厅中，望着院子里正在修建水池的工人们发呆。与熙攘热闹的工人们相比，他的侧影显得孤寂寒凉。

唐无忧心里不知怎的感觉一痛，遂走过去，从侧面轻轻抱住他的头，陪着他一起望着窗外发呆。

须臾，宸王轻笑一声，抬手将她揽到自己腿上坐着，问道：“你发什么呆？”

唐无忧歪头靠在他颈侧，用唇形答道：

陪你。

“我做什么，你都陪我么？”宸王好笑地问。

唐无忧点头。

宸王心里一暖，神色温柔地喟叹了一句：“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唐无忧心里也是一暖，撒娇地蹭了蹭他。

有时候这个世界变得太冷，唯有和喜欢的人互相暖煨着，心里的日子才好过些。

“晚上，陪我去一趟母妃宫里。”宸王吻了吻她的发顶，轻声道。

唐无忧乖巧地点点头。

当夜，两个巡夜的小太监路过冬暖宫时，发现里面有光亮。他们好奇地进了院子，趴在有光亮的屋子窗外往里面看，只见墙上忽地浮现出一个穿着宫装的妃子身影，一张绝美的容颜正冒着青绿色的幽光，还在对着他们惨笑！

“鬼！鬼啊——”两个小太监连哭带嚎，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唐无忧哭笑不得地看着一身夜行衣的宸王，他正拿着一颗拳头大小的青绿色夜明珠，映照着墙上孝娴皇贵妃画像的面孔。她终于明白为何宫人们都传冬暖宫闹鬼了，他这样拿自己母妃的画像去装鬼吓唬人真的好吗？

“母妃不会怪我的。”宸王无赖地笑笑，“她性子活泼，生前也爱捉弄人、开玩笑。”

他在画像前的小桌上摆了几样精致的糕点和水果，又放上一个小小的金质凤纹香炉，点了一柱香插上。

“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偷偷在这里祭祀母妃。”他看着画像道，又点了两支香，递给唐无忧一支，道：“来给我母妃上柱香吧。”

唐无忧依言上前，接过他手里的香。

宸王对着那画像举了举香，道：“母妃，请保佑你儿媳妇早日怀上你孙子。”

唐无忧差点笑场，他当他娘是送子观音吗？！哪有人在祭祀母亲的时候上香求子的？要不要再栓个泥娃娃回去啊？

宸王却是很认真地对她道：“你也许个愿吧，我母妃很灵验的。小时候我被个老太监欺负了，许愿那老太监中风，结果不久他就真的中风了。”

唐无忧遂觉得又好笑又心疼，不过，也听话的将香举至面前，闭上眼睛许了个愿，然后恭敬地将香插在金质小香炉里。

“许了什么愿望？”宸王问，若是他能做到的，便要帮她实现。

她仰头对他笑了笑，用唇形道：

许你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