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泽他们伪装的商队走了多日,眼瞧着就要到豫章的边界之地了。
这一路上倒还安稳,吴州有郑观领着朝臣治理多年,百姓安居乐业也没什么流民匪徒。要说这天下百姓向来是如此的,但凡有块地能种,有方布能织,也不至于要闹到揭竿而起、四处离散的地步。如今吴州安稳,郑泽看着也是欣慰,她虽只是军中一员小将,但看到自己的辛勤能开花结果真觉得一切值当了,也更能坚定自己所做之事。
“姑娘看起来心情不错?”
狭小摇晃的马车里,上官川坐在郑泽对面问到。这两日郑泽玩腻了骡子和驴想换个口味就窝到马车里来了,正好有上官川在也能聊天解闷。
郑泽正看着车外风景,听他如此问,回到:“看着百姓能安居乐业,心里高兴。你看,那片稻田长得多好啊!跟浪似的!”
阳光也似稻浪金黄,透过帷裳,辉映玉面。上官川瞧了她好一会儿,得见此美景魇足地低下头继续忙活手里的事情了。
这才一会儿,一股香风倾面袭来,书卷上冒出来个小脑袋。少女的一呼一吸都轻轻点在他的手上。
“这是先生新准备的诗文吗?用来传颂的?”
郑泽说笑着抬起了头,上官川看着眼前人,眉黛如远山绵延,眼目如水波盈星,艳姿巧笑,媚人心神。
上官川的心神被她偷了一拍,却还是不改平日的端庄微笑,把她扶正坐好,回她道是。
郑泽好奇拿过来翻看了几篇,有些疑惑:“以先生的诗才不该如此啊,怎么都是些大白话?看起来怪幼稚的。”
上官川听她这话心想这女公子虽时常念叨着百姓如何,也做些寻常百姓所做之事,可终究是身在高位,即便眼里看到了芸芸众生也是悬在天上看不真切的,这是世家大族的通病了。可她身为大将军的女公子日后是要辅佐社稷的,单只有这样缥缈的概念和无根的怜悯可不行。正好借此机会得好好给她讲讲。
“女公子可知诗是怎么来的?”
郑泽听他叫了那么久的姑娘,冷不丁被叫了一声女公子,还那样的严肃正经,于是收敛了玩性认真回答:“从先秦时王公家祭祀的唱词,朝廷的宴乐之歌,各地百姓的民歌曲调慢慢发展而来。”
“那公子觉得,这民歌曲调和庙堂礼乐会一样吗?你觉得平民百姓会听得懂怎样的诗歌呢?”
郑泽听他这么说恍然大悟,指着那些诗歌道:“对啊!这些诗本就是给百姓们看的,他们哪瞧得懂那些文绉绉的文人诗,确实是该写得直白些!嗯,这韵调朗朗上口,唱起来也顺得很,这才好传唱推广。”
郑泽一点即通领悟得快,上官川知道其实她不是不懂,说到底还是因为离百姓的生活远了些,此番出行带着她多与民同乐应该能好些。
上官川顺势说到:“公子别瞧那《诗经》的国风里又是桃夭又是蒹葭,阳春白雪雅得很。其实啊那些诗,或者说它们最初该叫歌才对,都是百姓们劳作聚会时唱出来的,放在那会儿啊就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下里巴人。可如今传唱了千百年,影响了多少人啊。如今朝廷传诗是为了造势,这‘势’啊就像水一样,细雨润一时,大雨润一季,暴雨激起洪水冲垮堤岸,那江河都可能会改道呢。”
郑泽听着他的话,想到《诗经》中那些民歌是如何传唱至今甚至被奉为神作的,又看着手里这直白浅显的文字想着它将如何渗入敌营,恍然间似看到滔滔江流席卷而过,不禁慨叹到:“涓滴成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言可畏啊。”
上官川不得不赞叹郑泽的聪慧与思维的敏捷实在是上佳,这也是他颇为欣赏与敬佩郑泽的一点。他不过以诗歌为例说了几句,郑泽就能自己想到其他的诸多事理,能如此触类旁通,将来她必定会成就一番不俗的事业,自己这个教书先生也算是尽心了。
他俩在车里研究了一阵子,只见车子缓缓停下,外头的人喊到:“少东家!姑娘!宜县到啦!”
郑泽跳下马车,放眼瞭望,近处平原里金浪翻涌瑟瑟合着镰刀割稻的沙沙脆响与人们豪迈朴实的高声对唱,再望远处地势将起隐隐瞧见山脉连绵如龙抬头。这里便是豫章郡与长沙郡边界上的宜县,也是此次为夺湖州而在豫章设立的军屯之地。
为避免战乱波及平民,原本居住在宜县的百姓都已后撤,现在由军队全权接管。众人到了县府里准备拜见负责管理此处的军官好给通关文书上盖章,却被告知督管此地的穆将军出去了要等等。
众人听言干脆留在这等他,郑泽坐在一旁心里念叨着没想到竟是这位悄悄来了宜县。
这穆将军名为穆诩,字肃敬,人如其字,是个庄严肃穆的人物。穆诩也是从军许久的老资格了,屡有奇功,再加上他的年纪较长,故而在军中从郑观那辈老将起到郑泽一辈的小将,哪怕是牛脾气的郑彪也都对他十分敬重。
其实论起在军中的职务他该算是军师的,不过他与吴悠一样都是能独当一面、能够领军的军师,郑观念其功劳与资历许他将军之名,毕竟将军的品级与利禄总是要高过依附于他人的军师的。
说到他郑泽不由得想起徐尘来。他二人都是不苟言笑的性格,郑泽总觉得也许徐尘老了就会是第二个穆诩。说起来好久以前郑观其实也有提拔徐尘为将军的打算,不过被徐尘义正言辞的回绝了,他理由是当将军要站在大军面前,两军对阵,人多他害羞。更绝的是,哪怕说着这样的“羞涩”之语,徐尘依旧耷拉着他那张石头板成的脸。
偏偏郑观还不信邪要练他的胆子,真就拉了几百号人围着他死盯着,结果也不知戳了徐尘哪个莫名其妙的穴,一众死鱼眼互相瞪着没一会儿徐尘突然噗地一声笑出来,跟山崩似的一发不可收拾。徐尘顾及体面努力用手捂着嘴,于是众人只能看到他那双笑得要决眦泛泪却依然毫无感情的双目,这怪异模样再伴着从他捂着的嘴里发出的咯咯咯的闷笑声,当真是……吓人得很!此事也只好作罢了。
想到此处郑泽也忍不住漏了两声哼笑。
“子善在笑什么呢?”
深沉稳重的男声从门外传来,踏着稳健的脚步声。一看来人,虽衣袖染尘仍保持着儒将风度,斯文儒雅中却依旧难掩威严。
众人见到他拱手行礼:“参见穆将军。”
来人正是穆诩。
穆诩叫他们免礼带着他们办理手续再安排住所,一路闲聊。
“子善还没说方才在笑什么呢?”
郑泽挨在穆诩身边走着笑回到:“我在笑我表哥的笑。”
一句话绕得很,穆诩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事了,脸上也添了一丝笑意:“石头开花,确实有趣。”
穆诩回头瞧见了个新面孔,问道:“这位便是秘书省的上官大人?”
上官川恭敬回道:“正是下官。”
“嗯,果然是一表人才。”
等都安排好了住所,穆诩叫他们都歇息一会儿。虽说是要歇息,可他们不过收拾好了东西稍坐了会儿便又各自忙活去了,郑泽他们要确认宜县的农产如何、军备如何还要四处勘察地形,上官川也紧着要传诗颂文,他们能在宜县停留的时间不太多。
穆诩和郑泽一众聚在一起,给他们分析如今宜县的情况:
“宜县地势平坦适宜屯田,再往西边走就进了山。南面有一道东西走向的山脉,北面是大片的山群,南北两面的山势夹成峡谷,谷道不窄,行军无碍。你们沿着山往西走,到了山势的尽头便是豫章真正的边境——新县,过了新县便进了长沙郡管辖的地界内了。再往西走几天就能到长沙主城了。”
郑泽点着地图上如巨龙拱地的山脉:“两山夹谷,真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啊。这战场想来是定在新县了吧?不然这南面有高山北面有山群,湖州军再厉害也翻不过来吧,要想进攻只能走峡谷。只要他们进了峡谷,呵呵,我们就是用砸的也能砸死不少敌军。”
穆诩欣慰点头道:“正是此意。而且在湖州军看来敌军已然在新县迅速集结,眼看着就要侵入长沙,为保长沙他们也只能在新县对面驻军对敌。”
郑泽眼里闪着精明算计对穆诩道:“先发制人才有牵着别人鼻子走的资格,穆老我说的对不对?”
他二人相视微笑活像两只狡黠的狐狸,那老狐狸对着小狐狸称赞道:“孺子,可教也。”悠悠五字,缓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