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战事一打响往后自然是没什么好日子过了。
先是听闻吴州军进攻甚是猛烈,没用了多久就收了长沙郡东面好几个县城。长沙城外的村民疯了似的涌进城里,大街上屋檐下满是居无定所的流民。住在东城的百姓也怕得很一个个都紧着过江往西城逃,不知挤破了多少条船淹死了多少人。那些士兵总是出去的多回来的少,能回来的不是伤残了就是没命了。血腥混着土腥味弥漫在大街小巷,往日吆喝不断玉石琳琅的长沙城,现下只剩了风卷着痛哭惨叫满城里哀啸。
眼瞧着长沙成了前线,长沙太守反应也还算快,急忙下令把城东的那几个平民居住的街区腾出来安置军队,再四处征收粮食和合适的百姓或是充军或是行医,一切只为撑到江广前来主持大局。
长沙城以南北流向的湘江划分为东城西城,罗掌柜盘下的铺子虽在东城但因为坐落在那些官员富商居住的富人区里,所以也没被征用。不过为了了解情况郑泽还是决定带着几个人装作运送物资去城东瞧瞧。
她本来想叫上官川一起去,不过终究还是没有敲响那扇自从开战后就基本不再开启的门。郑泽心中没由来的生出一点关心:罢了,也不必让他看到那样的场景。
郑泽坐在拉着物资的板车上,沿路光景一应入眼。富贵人家聚居的街道即便是门房紧闭无人经行也是气派洁净的。骡子身上挂着的铃铛一路叮当作响,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街巷里,像是催命的无常敲更的阎王。雕梁画栋在慢慢的远去,呜咽的哭声与残断的喘息伴着铃铛的脆响渐渐清晰,腐臭与血腥扑鼻而来。甚至不需刻意去寻,只需低眼随意一瞥便能看到躺在道路两旁的伤员与尸首。
浑身血污的伤患握着断臂残腿痛极嘶嚎锁目垂泪,横在一旁凉透的尸身惊恐决眦死不瞑目。殓尸人用亡者身下的草席随手一裹就把他带走了,一眨眼的功夫新的草席上又躺上了新的人,那匹已经凉透的薄布又要勉强着去暖下一个人。
生与死在此处好似没有界限。
这样的场景郑泽早已麻木,更何况这是湖州的军队,与他们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从不会将悲悯施舍给敌人。
郑泽帮忙卸下货物懒得去理会那负责人是怎么称赞感谢罗掌柜说他是义商是长沙的大恩人,径自往那陈横着伤患之处去了。
她仔细打量着那些士兵,他们的伤也太奇怪了些。虽说战场上缺胳膊少腿是常事,只是这次的未免也太多了,而且看着也不像刀剑所造成的伤痕。还有一些被带回来的尸身,身上的像是被什么击穿了留下好大窟窿连铠甲都护不住,甚至还有直接脑袋开了花的。
正想着,脚上却突然被人一把扯住。郑泽一个激灵下意识把手摸在腰链上瞪大了眼睛准备攻击,待定睛一看原是个伤残的士兵。郑泽心里略松了口气,但按在腰链上的手仍不放下,正想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见那士兵痛苦地睁大了眼睛张开了嘴,用像是石头磨在了木板上的撕裂的声音惊声尖叫:“石头!天上!石头!!!”才一喊完,血涌而出,纵横的血污在他脸上扭曲,如鬼如魔。
“石头!!!”
“天上有石头!!!”
“石!!!头!!!”
一石激起千层浪,伤兵营地里响起阵阵嘶嚎,像是扯开了土地撞得头破血流般惨烈。
那些医官护工见状急忙安抚他们的心绪打理他们又皮开肉绽的伤口。
“您别见怪,战场上刀枪无眼,他们被吓得受了刺激说胡话呢。”
郑泽知道这可不是什么胡话,看来那投石车确实是威力颇大。这让郑泽放心了许多。如今吴州军进攻如此迅猛,这几日打下来简直是摧枯拉朽打得长沙军队四散奔逃。看那传来的战报,如今是孙飞、穆诩、郑彪在那一路领着正面作战,不分昼夜地突进,尤其是那郑彪跟头饿虎似的逮谁咬谁。照着速度或许都不用等着两路会和就能把长沙城拿下呢?
当然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才过了一会儿郑泽的好心情就被冲进城的两个士兵给嚷嚷没了。
“众将士们!长沙的百姓们!江将军前来领兵了!湖州全军已在长沙郡集结!势必会将反贼郑观赶出湖州!”
他们骑着快马扯着嗓子一路喊过去,本来死寂的街道瞬间又被欢呼被填满,街上虽仍不见人气,但可以想到那高墙之后的一幢幢楼房里是如何的欢呼雀跃。
也罢,江广要是那么好对付湖州要是能这么好就拿下父亲也不必忍气吞声这么久了。
战事从此开始进入了焦灼的拉锯阶段。
长沙前线,湖州全军在江广的带领下顽强抵抗,吴州军也是全力进攻,双方互有胜负。一两个月下来那条战线像是被卡在那里不进也不退,虽然湖州军能抵御吴州军的进攻,可也仅此而已了,他们想往前进攻也攻不过去。
转眼就耗到了腊月,年关将近,却是愁云惨淡。
两军僵持期间消磨的可不止是时间,更是士兵、战马、粮食还是主帅的威望。江广坐在军营里愁得是焦头烂额,自己每天得顶着漫天飞石想计策,偏生还后院起火!看新传来的消息,郑观竟还真如那人所言派了一只军队从岭州突袭,如今似乎已经拿下湖州南部的三个郡了,只需再往北拿下一个可就真要攻进长沙了。
眼下究竟是兵分两路还是先集中兵力收回南方三郡或是继续带在长沙抵抗,底下的人全都等着他的主意。而且这消息不胫而走,军里竟还悄悄生出些流言,说都是因为他刚愎自用没听那位的建议才闹成如今这样。
简直是岂有此理!那个人即使看着湖州被吴州剥削、他的儿子被当做人质,还是一个劲的劝自己忍下这口窝囊气别开战。等自己要开战了又劝自己分散兵力两面准备,简直是处处与他作对!现在还要抓着这个流言做戏好证明自己说得没错来踩他一头吗!不就是个历经两朝又跟皇家沾亲带故的狗屁世家子吗!想毁了他的威严大权独揽?休想!
可这局面……当真是进退两难。那人这么喜欢提意见到了这节骨眼倒是闭上嘴躲着他走了!世家出来人就是靠不住!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南边又转来消息,说那只从岭州来的军队不过是支偷袭的小军,人数不多没什么分量,几郡联合已经将他们都压制住了。
江广看了开怀大笑,直接把派兵支援南方郡县的命令给烧了,转而下令让他们赶紧集结军队前来长沙支援。
“将军不可!眼下湖州军大多都集结于长沙,各地所留军力仅够自保。如今战事焦灼,总要留些兵力看顾百姓啊,而且若是郑观诈降或是后面还有进攻那该如何?”
看着眼前那长身鹤立通身洁净之人真叫忙里忙外浑身尘垢的江广气不打一处来——这人躲了几天都放不出一句屁话,眼下他定了主意又跑来反对了?!江广自认算是忍够他了,直接当着几位将军军师的面怒斥了他几句罢免了他的官职,又当着他的面立即派人传令调兵,待军令发出后便带着众人头也不回地上前线去了。
那个被江广骂回去的男子憋着气回到自己的营帐里狠狠地锤了桌子,低声怒骂道:“不听人言只听谗言的蠢货!”一点不见文人儒雅模样。跟在他身边是侍从忙让他消消气:“江将军的暴脾气谁人不知,他现在只是在气头上,等他气消了反应过来终归还是得仰仗您啊。”
“不中用!”那男子支起身子透过厚厚营帐望向东方,如壮士割腕般咬牙道,“他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