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之初,草堂之外,全是茫茫的青山白雪,堂外有数枝梅,凌寒独自开着,暗香在絮絮的雪花间飘着,沁人心脾。
安时的眼伤早就已经好了,只是肩上的伤还有些隐疼,但也已无大碍,只是在这严寒之冬,草堂里外都不够暖,常常让她打冷颤。草堂的主人叫做卫零,今年二十七岁,他的医术精湛,甚是了得,他每月会进城三次,一次去三到五天,为此还专门养了一匹褐马,但要走三天才能走到城门,他小有名气,边城里等他看病的人很多,百姓尊称他为“小神医”,他自幼便随着母亲住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之中,学了二十七年的“杂症望问闻听切和扶虚益损逐瘀生新”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是一个一心学术、无欲无求、憨厚实在、而且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在安时的伤好得差不多以后,他便嘱咐了老母亲和安时,趁着雪还未封山,他要到城里去出诊今年的最后一次并且备些过冬的物什回来,此时他已经到城里去快有半个月了。
一个多月之前,那日他在山谷里采药……
“我原来想趁着在寒冬来临之前,到山腰上去多采些长生不死草,还专程架好了罗网,背上扎了一杆长竹,打算爬上去之后,像往时那样抱在松柏树上拿长竹去把那长生草敲落在网上便好,结果……”他似乎是于心不忍,特别认真地摇了摇头,“你宛如上天降落在我头上的灾难一样,把我的长生草全部都……”他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过了一日你醒来后,没有跟我讲话,我也没有多问,堂内仅存的长生草都用来治你的伤了,我又得去山上采,又过了两日问你跌落悬崖的缘由,才发现你可能是因为从崖上摔下来得了脑疾,有些气闭昏厥神窍闭阻,记不起事来了。也得亏我的医术了得,连续半月给你用针刺通了血脉,才让你慢慢恢复起来,我的长生草,几乎都给你熬了……”甚是沉痛。
安时白了他一眼,“大哥,这故事你都跟我讲了三遍了,什么脑疾,我那是脑震荡,就是因为你强要给我扎针,害得我半个月才清醒得过来好吗?还有什么长生草那么宝贝,不就是一点点卷柏嘛,改天等我伤口不疼了,到山上给你采一箩筐去!”
“你知道什么是长生草吗?何况你要是能爬山,能从这上头掉下来吗?真是可惜了我这用来熬过这漫长寒冬的长生草啊……”
安时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嗐,咱们是同门,长生草不就是《纲目》里的卷柏嘛,豹足,象形也,对不对?”
卫零半信半疑:“真的?”
“信我。改天我就给你采去,保证你下次从城里回来看到之后,大喜一场。”
卫零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了吧,冬天已经来了,长生草早就枯了,何况现在峭壁上都是滑冰,我可不想再浪费我的药再救你一回……”
“哎,你看诊归看诊,别忘了我交代给你的事儿啊!”
“知道啦,”卫零摸摸脑袋,“不过,你真的是宋将军的客人?你不会骗我吧?”
“没有骗你,”安时拉长了气,“这个铃铛你一定要收好,你托府门外的人送进去,他们便会相信你了,如果不是看你这马又瘦又弱,还有不放心老母一人留在这破草堂之中,我早就跟你一块到城里去了。”
“那你记得替我照看好老母,我这一趟可能得耽搁很久,医馆里让飞哥带回来的信条里说,城里有好些人专门等我出山看诊的,这次又要替你去宋府,只期盼回来的时候大雪尚未封山,不然就难办了。”
“你放心吧,去了宋府之后,他们会随你一起进山的,这次你把飞哥也带上吧,到时候要是有什么事,你可以提前飞鸽传书回来给我们呀。”
“哼,”卫零看了一眼木窗外的鸽子,“飞哥给你喂得那么肥,带信儿飞回来肯定隔着半路就得歇一歇,这大冬天的,山上虫子又少,到时候飞哥要是冻死了,你心心念念的烤乳鸽可就没有了。”
安时抱着双臂,眯眼看着那杂草地上正在觅食的三个鸽子,淡定地说:“不怕,不是还有阿虾和螃蟹嘛……”
这时老母端了食盘过来,举起手中的短棍就敲这两人,“去去去,你们两个都不许打烤乳鸽的主意啊,来年春天它们还得给我下蛋生小鸽子呢,这鲜嫩的鸽子汤啊可是大补……”
眨眼之间,卫零进城也有半个多月了,安时最近几天都坐在草堂外的檐下等,等到梅花开了,皑皑白雪越落越厚。
老母裹着厚厚的棉衣,坐在堂内的炉边,一边生着火一边说:“卫零这趟怕是难回来了,特别是在天黑的时候,这出去容易,进来可难啊。”
安时双手环抱着臂,头靠膝盖坐在干草垫子上,她的脸很白,静静地望着半空中飞舞的雪花眨巴着眼,“老母,飞哥会冻死在山里吗?”
“不会的,”老母生起了火,从屋内拿了一件青灰色的披肩裹在安时的背上,站在她的身后看雪,“我养了飞哥六年了,它特别聪明能干,而且阿虾螃蟹和我这身老骨头还在这里,它是不会忘记回草堂的路的。”
说飞哥,飞哥就到。
“老母,飞哥回来了!”安时朝着角架处跑去,飞哥飞进了架子里,这一路上饿坏了,现在它正兴高采烈地啄着食,阿虾和螃蟹退在两边看它。
安时从它的爪上取下一卷纸信,细细地看:
“阿时,我现在宋府,府上有位程大人取走了你的铃铛,他似乎十分开心,说要即日出发到山中寻你,但我还有几个等着看诊的急症,需多耽搁一日,程大人知道你如今平安无事,也随了我意,只不过在大雪时进山,路上或许需要再耽搁两三日,先让飞哥把信儿带给你,让你们放心。另外,城中倒是有两件十分有趣的事,我要与你分享,其一,原来边城内大街小巷里都贴了寻你的告示,只是我一直在山中并未得知,所以我未等看诊完便先赶来了宋府;其二嘛,是我刚刚从京城赶来宋府的驿使口中无意间听到的信报,先启帝因先前达亓国休战议和一事大喜,要为镇守府大将军玉王爷指婚,要在先启二年的春天正式将礼部尚书湛恬的掌上明珠嫁与玉王,这道指令发出已经有半个余月了,今日才送到,由此可知,这关外的雪是多么的大……”
安时拿信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老母看到她一瞬之间失了神,便问:“阿时,卫零说了什么?”
安时摇了摇头:“没什么……”然后又抬起头来看着老母,问:“老母,今日是腊月初几?”
“已经是腊月初十了。”
飞哥在通常飞一天半就能回到草堂,大雪时可能再耽搁半日,那今日差不多便是卫零带程东俊来山里寻自己的日子,如果他们更快一些,说不定明日便能来到草堂处。
安时在原地蹲坐下来,把信放在木架板上,木然地望着阶前的雪,喃喃地念着:“腊月初十……”,安时愤懑地想,原来我穿越到这慕国来,已经过去一年了,又不是朝夕相对,和他共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半年,怎么就非他不可了?
但是感情的事就是这么的莫名其妙,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以这样的形式就被抛弃掉,那他又为何要留程东俊在边城内继续寻找自己呢?
书里也曾经说过,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年代,女子都是要整个占有爱情的,或许只是她当时所在的社会没有给她反抗的权利,人们作为只凭道德,道德从观念里产出,而眼下人们的观念便是容许多妻,那么男子朝三暮四妻妾满堂也并没有不道德,但是,安时就偏偏是不能接受,在她心里,殿下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啊,可是为什么……
如此想着,她只觉得鼻子和眼眶变得又酸又涩的,豆大的眼泪突然就啪嗒地从她的眼里掉了下来,正是哭声小眼泪大,直直吓了老母一跳,赶紧蹲下来拍着她的肩,急切地问:“这好好的是怎么啦?怎么哭啦?卫零这孩子,是不是托付给他的事没有替你办好?回来老母就收拾他……”
安时只觉得心里有难言的难受和委屈,为他挡了一箭的自己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在这深山老林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满心期盼着他会来寻她,殊不知那人已经早早回了京,凯旋之外还有双喜临门的婚事等着他,而自己早就被抛在九霄之外,那还等他做什么?
安时越想越气,从老母的肩上抬起头来,摸了一把辛酸的眼泪,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说:“老母,你可不可以帮阿时做一件事?”
“可以,”老母伸手给她擦眼泪,“你的命老母都救回来了,帮个忙有何不可?”
安时抽噎着说:“卫零可能明后日便会回来,他带来寻我的人,不是好人,老母帮我把他们赶走,我不要跟他们回去……”
老母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不想走,他们也带不走你。”
老母心里的话是这样的,不走了更好,留下来,给我当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