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这日,安时一直睡到午时三刻,夜轩之已经出府了,她懒洋洋地枕着双膝坐在榻上,床榻边摆着一件浅草绿色半臂的齐胸绣花襦裙和一件浅杏色的对襟上襦,是夜轩之给她挑的,她的银铃铛和昔日那支玉簪就放在枕边,她静静地看着,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梦里,又抱起被褥深深闻了闻,是他身上的味道。
寝殿外有两个人守在门边等,窃窃细语着,安时竖起耳朵细细听了一会,慢慢开始精神起来,她换好了衣服,打开门来,探着脑袋望那两个人,甜甜地笑着。
唐果和麻子都歪着脑袋看她,两人神情同步化般,从地上站起来,呆在那里。
“麻子,”唐果猛地扯着他的衣角,用力地揉了揉双眼又看安时,说:“顾大人真的没有骗我们……”
麻子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安时,伸出手去摸索唐果的脸,狠狠地扭了一把,唐果“啊”地叫了一声,猛地打了他一下,“你找死啊!”
麻子的脸马上就变作哭相,一边“呜呜呜”又一边往安时走过来围着她绕了个圈子,嘴里还不停地念着:“是真的……是真的阿时啊……”
唐果撇着嘴,一边落着豆大的泪珠一边跑着过来,一把就抱住安时,哭着问:“阿时你去哪儿啦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我还以为你真的死了啊呜呜呜……”
“呸呸呸!”麻子在一旁打断她,“怎么说话呢!”
安时看着他们笑,伸手给唐果擦眼泪,“怎么样,是真的阿时吧?”唐果猛地点头,又抱着她不肯松手,呜呜呜地在她肩上哭,麻子也要抱过来,被唐果伸出五指按着脸给推开了,“快去!把膳房备好的食盘端来!”
安时笑着说:“麻子,端到院子里去吧,咱们等会儿边吃边聊!”然后又拉起唐果,“走,陪我洗个脸去!”
五月里,特使府的院子里,架上的葡萄藤开花了,新枝还在抽着,嫩绿色的花苞开始沿着枝芽长出来;沿着护墙的一地玫瑰和蔷薇也都争奇斗艳地开着,凤蝶蜜蜂在院子里四处飞舞,麻子、唐果和安时三人齐齐在飘香的槐树下的回廊里坐着,清新素雅成串成簇的白色槐花满树开着,树下的三人尤其悠闲自在地分享着分别后各自的生活和趣事,带着槐树花香的微风中,荡漾着三人的欢声笑语……
麻子托着腮,悠悠地说:“那个湛小姐一大清早的就来了,刚好我们王爷和顾大人正要出去,便又随着他们一同走了。”
唐果撇了撇嘴,咬了一口手中的槐花糕,说:“阿时,得亏你回来了,你不知道,王爷来了边城不久,那湛小姐便跟着程大人一起从宝京来了,这来了以后啊,便天天的往王爷这里跑,看到就烦人,我想着你若是还不回来,王爷可就得被她抢走了。”
“岂止是这样,王爷刚回到王府的那几日,湛小姐几乎天天来,后来圣上赐了婚,便来得更勤了些,常常是随着安庆公主一同到府上来的,后来太后还把王爷和湛小姐宣到承德殿一同住了几日,想撮合他们,听说湛大人连女儿的嫁妆都备好了呢,只不过后来被我们王爷在朝中一口就拒绝了。”麻子补充道。
安时往后撑着腰,若有所思地说:“那这样看来,大家都觉得湛小姐才是殿下的最佳良配吧。”
“才不是呢,”唐果不以为然地说,“京中可都在传,玉王爷在北疆出征之时,曾经有一位神秘女子奋不顾身地救了他,玉王爷也是为了她才断然拒绝了皇上的赐婚,所以啊,现在大家可都在好奇,这个神秘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唐果得意地挑眉。
“神秘女子……”安时扯着嘴角笑,摇了摇头。
“小安时——!”程东俊突然就出现在院子里,唐果和麻子连忙站起来行礼,安时缓缓地站了起来,望着走近来的程东俊,问:“程东俊?殿下回来了?”她眼里亮了一亮。
“我没跟他在一起啊!”程东俊回道,“我可要忙着收拾他留给我的烂摊子呢!”
“什么烂摊子?”
“杨千万,知道吧?”
安时点点头,说:“他是那个抓了我想要讨好殿下的老胖子。”
“对啊,”程东俊在她刚才坐的地方坐了下来,叹了口气,“这个老狐狸手上有一本账册,里面记载了所有比他下等的官员向他行贿的物品和数目,听说他以前出巡或者办案,就让手下的人按照所在地官员向其行贿数目的大小来作为办事和审理的高低标准,造成了极多的冤假错案。”
安时在他身旁坐下,问:“那你现在有什么线索没有?”
程东俊摇了摇头,说:“那晚我跟轩之在醉霄楼赴杨千万设下的宴席,就是为了调虎离山派暗影卫进去他的府里查,但是却一无所获,这老狐狸藏得太深了,眼下我都不知道应该先从哪里下手了。”
安时想了想,说:“他身边的那个师爷,可以查吗?”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那师爷可是杨千万夫人的亲弟弟,”程东俊顿了一下,“不过,杨千万的儿子杨硕,倒是可以试一下。”
“他是什么样的人?”
程东俊意味深长地望着安时笑,“贪酒好色的游蜂浪蝶,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
安时淡淡地笑了笑,“那倒是跟你差不多啊,小俊王……”
程东俊笑起来,他原本就是一个相貌堂堂、风流倜傥的公子哥,笑起来的时候也相当迷人,他眨着眼问:“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去会一会这个人。”
“去哪?”
“老地方,醉霄楼,”程东俊指了指她,“老规矩,穿男装。”
“行,”安时点点头,转念一想,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殿下什么时候回来?”
“他一早就去了跟达亓的二台吉商议通商的事情,恐怕得到深夜里才能回来,怎么?怕被家法伺候?”
安时冷笑了一声,说:“我是怕你被他家法伺候,所以好心提醒你一下。”
程东俊点点头,笑:“好像有些道理……”
醉霄楼今晚有新晋的美色选角,杨硕肯定会在那里,准备选最出众迷人的那一个来当自己的新宠。
酉时刚过,暮色慢慢重了,每家每户都开始掌烛点灯起来,沿街过道的明角灯也亮了,更热闹喧嚣一些的地方挂着成排的大灯笼,柔和的红光亮堂堂地照着每个过路人的脸……这个时刻,杨硕正在醉霄楼的东厢阁里,躺在置了冰炉的榻上醉生梦死般被几个美人围住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阁内轻歌曼舞,酒桌上还有另外两个时常同杨硕一起花天酒地正左拥右着的膏粱子弟。
在东厢阁不远处的一间厢房里,程东俊和安时已经落座,程东俊换了一身蓝色绣花锦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他的腰间系着淡蓝嵌玉腰带,挂着一枚玲珑白玉,黑发加了银冠全部束起,那棱角分明的俊脸,加上那风度翩翩的身姿,笑起来更是极为邪魅,令醉霄楼里那些姑娘为之神魂颠倒。此刻安时也是俊俏潇洒的公子哥,她穿了合身的玄色窄袖蟒袍,墨染的黑发全束着,一张俊逸英气的脸挂着淡然清雅的笑意,手里轻轻摇着一把檀香折扇,又仿佛带些些温润如玉的书生气。
安时问:“老程,你打算怎么做?”
程东俊喝着醇酒,答:“不怎么做,只是先试探他一下,今天晚上竞角儿的姑娘,我可是挑了一个早上呢!”
安时恍然大悟:“你居然看了一个上午的美女,艳福不浅啊。”
程东俊弯着嘴角笑,“都是公务嘛,我也只是投其所好而已。”
……
戌正时,选角开始了,宾客满座的醉霄楼内,鼓乐喧天,随着一幕幕舞姿优美、妩媚娇羞的舞衫歌扇之后,果不其然,能够入程东俊的眼的女子,那身姿容貌都是相当出众的,那位风情万种叫做彩姬的姑娘深深地迷住了杨硕,他财大气粗地一掷千金,要老鸨子即刻将彩姬送到他的东厢房。
“程东俊,”安时站在二层厢外的阑干旁,问:“你应该不会让彩姬姑娘就被这么一个登徒浪子随便糟蹋吧?”
程东俊一脸的波澜不惊,双手搭在阑干上,懒懒地说:“孟子曰,食色,性也,她既然拿了我的好处,就得把自己的分内事做好。”
安时一脸的疑惑,问:“她能拿你什么好处?”
程东俊歪着脑袋看她,笑:“我们的小安时,有时候就是太单纯了,怪不得我们的玉王殿下对你的保护欲这么强。”
“什么意思?”
“这风月场所里边的女子,本就没有什么身家清白可言,她们以此道为生,也不过是为了生存作出一些牺牲而已。”程东俊拍了拍安时的肩,又接着说,“放心吧,小安时,彩姬姑娘可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柔弱不堪,我既然能选中她,那便说明她有替我办事的能力。”
安时看着他,眨了眨有些懵懂的双眼,又转头望向那正拉扯着彩姬姑娘往东厢房里走的猥琐至极的杨硕,只觉得那人一脸的面目可憎,想要冲上前去将其暴打一顿,那些落在他手里的女子,都不知道是如何的悲惨凄凉,彩姬姑娘看起来虽笑容满面,但身体却是下意识的抗拒,这种场面她曾经在纤绯阁里见过太多次了……
“程东俊,你还记不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程东俊当然记得,是在黑市的那一次,她帮他试探钟离赤羽,“别啊小安时,我是怕你一个人在府里无聊,才带你来玩的,你可不能坏了我的好事啊!”
安时拽着他的袖子,正色道:“快点,把自己乔装打扮一下,去把彩姬姑娘救出来!”
程东俊抓着阑干,摇头:“我不去!”
“你答应过我的,大男人说话不算话啊!”
“小安时,彩姬姑娘真的没事,我只是让她给我从杨硕口中套些消息而已,消息一打听到,在那杨硕的酒中下点蒙汗药,她便能顺利脱身啦。”
话还没说完,“哐啷当啷——”的一阵声响从东厢房里传出来,守在那门外的杨硕的两个下属捂着嘴相对笑着窃窃私语。
安时严肃认真地看着程东俊的眼睛,指着他:“我再问你一遍,你去还是不去?”
“我不应该带着你来的……”程东俊摇头说着,按下安时的手,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安分些,回厢房里等我,我去去便回。”说完便转身下去了,此时在醉霄楼外,还有同他们一起来的便衣侍卫。
程东俊经过堂内时,醉霄楼里那些浓妆艳裹、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个个都对他驻足痴望,东厢房内又传来一阵声响,细听里伴有女子带着惶恐的抗拒,安时灵机一动,心中生起一个主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