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轮廓分明,闭着眼也感觉很温和的样子,对比张承的柔美,他更多了几分硬朗,笑的时候很好看,温文尔雅,好似珍藏了多年的梅花酿一般,温醇深厚。
微弱的光线透过窗纸,照在他的脸上,让清婉有种身在梦境中的虚幻感。可这场梦,又美好得让她永远都不想醒来......
张廷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清婉望向槅扇外,朝小竹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小竹便端着两盏热茶走了进来。
清婉捧过茶盏,捂在手心试了试温,温度刚刚好。她捧着茶盏,待他缓缓睁开眼,便递了上去。
张廷的神情还有些恍惚,手里的书滑到了腿上。他愣愣地看了清婉一眼,才伸手接过茶杯,润了润喉。
清婉知道,他睡醒以后,都有饮茶的习惯,她吩咐小竹准备的,是寒顶松翠。她原本是喜欢喝红茶的,她觉得绿茶的味道太涩,可张廷喜欢喝绿茶,他告诉她,若细细品味,绿茶有种红茶没有的清香。
于是,她便慢慢养成了喝绿茶的习惯,房里还存放了很多寒顶松翠。
“韩允刚才来找我了。”
张廷愣了一会,放下茶盏,说:“是因为圣灵鹿的事?”
清婉点点头,道:“他怀疑,有人从中作梗,想调拨佟佳部和朝廷的关系。”
张廷:“那你是怎么想的?”
清婉放下支着的手肘,背靠在圈椅上,说:“让刑部先查着,若能查明真相,自然是放过他,我也不想让他们觉得,我存心和他们作对。若查不出来,就只能杀一儆百了。”
张廷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道:“也好。”
他忽看见砚台旁放着的手记,刚才他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东西,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清婉顿时有些心虚,拿过手记掷到一旁的书篼里,道:“没什么。”而后将桌案上的文章拿到他面前,“您让我写的政论,我都写好了。您看看。”
张廷挑了一下眉,接过文章,没有再说什么。
清婉写的政论,是东越末期著名的“延安之乱”。延安就是如今的云州,东越末期,东越帝李怀暴虐成性,荒淫无道,为了充盈国库,大肆向农民征收高额的赋税,导致许多农民长年入不敷出,叫苦不迭。康正十九年时,延安有一位叫吴良的女匪,带着一群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开始反抗官府的暴政,反抗起始,便受到了各地百姓的支持。只可惜,吴良的军队刚打下了云州,便受到了当年还是溏州总督的梁太祖的镇压,反抗军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被一举击溃。
大梁的开国皇帝虽是一个很英明的君主,在位十年间励精图治,知人善任,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年他能打败东越帝,一统天下,很大的原因上,是窃取了东越羽林军的成果。当然,这些事情是不可能被写进史官的书里的,只能存在于野史当中。
张廷点评完她的政论,又问了她孔子曾在《论语》中对君子做过何解?
清婉不敢像从前那样懈怠了,老老实实地答道:“孔子曾言,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文。君子有思不,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徒语,语必有礼;君子不苟求,求必有义;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
这些东西,清婉很小的时候就学过了,可那会儿读,和现在读,体会心得完全是两码事。老师好像是借着帮她温习功课,想提醒她什么。
她说完后,张廷点了点头,说:“答的尚可。”
清婉垂下眼眸,说:“老师,学生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君子。”
张廷笑了笑,说:“古往今来,读遍圣贤书的读书人千千万万,又有几个能真的参透这几句话呢。没关系,慢慢学吧。”
清婉望着他带笑的眉眼,好像闪着光,她说道:“学生读到《缁衣》,里头说君子道人以言,而禁以行。故言则虑其所终,行则稽其所敝。则民慎于言而谨于行。在学生看来,这世间能称得上君子的,只有老师一人而已。”
张廷又笑了起来,说:“你呀,是不是以为恭维为师几句,就能少写几张功课了?”
清婉移开目光,低下头,有些羞恼,“学生才没有这么想呢。”
张廷也不再逗她,接着考了她几个问题,她都一一作答。
到了申时末,外头的小厮才进来提醒张廷回府,清婉说:“天色也不早了,学生让人给您安排值房休息吧。”
她知道,有时候内阁的事务比较多,忙完后天色晚了,他就会在内阁的值房休息。
张廷起身说道:“不了,今天和子承说好了一道回去,他还在外头等我。”
张承如今在翰林院里任修撰,忙得很,应该没有什么时间回府吧。
清婉抿着嘴唇想了想,说:“子承不是还在翰林院为太祖编撰传记吗?怎么有空和老师一块回府?”
张廷取过小厮手上的披风,不疾不徐地系好,笑着说:“今天是你萧姨的生辰,我答应她请了畅春楼的台柱子来家里唱几出戏,子承也喜欢听戏,想回去凑凑热闹。”
“......原来萧姨娘喜欢听戏啊。”清婉只听到了前半句,落寞地垂下头,说道。
张廷没有看到她的表情,走了。清婉坐回桌案前,愣愣地发着呆,眼神空洞。
小竹拿着锦盒走了进来,问道:“主子,这幅《武柏山居图》是要奴婢帮您挂起来吗?”
清婉回过神,想了想,说:“先放书柜里吧,我有机会再拿给他......”
小竹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您不自己留着吗?”
清婉似笑非笑地:“反正我也不懂欣赏,留着也是浪费了。”
小竹有些疑惑,她觉得主子的品鉴能力虽比不上阁老,但也还是不错的。她想了想,还是把画收了起来,没有再说什么。
很快便到了腊月二十五,清婉坐在屋子里看着小竹带几个小宫女围着火炉剪窗花。
还有两天的时间,婴州使节便要离京了,前些天元仲还信誓旦旦地和她说,一定会查出幕后主使,给她一个交代。
这都多长时间了。她有点怀疑刑部那帮人是不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不过她倒是不急,反正宋谦也跑不了。
清婉趴在暖炕上看了一会书,没一会就睡得昏昏沉沉,皇后宫里的掌事宫女忽然过来说皇后想请她去凤阳宫用晚膳。她迟疑了一会,便答应了,倒不是怕拂了皇后的面子,实在是待在宫里闷得慌,想着去那凤阳宫找找乐子。
皇后穿了一身绛红色的华袍,雍容华贵,面色却是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的苍白。
皇后姓田,闺名慕仪,是苏州靖远侯田文道的表妹。清婉很小的时候就听宫人说起,陛下刚封为太子不久,便主动向已故靖远侯求娶了田氏,但却纯粹是出于政治考虑,苏淮并不怎么喜欢这位皇后,成婚后不久还接连封了两位良娣。
清婉对这位皇后的印象并不好,有时候她甚至想,如果当年没有她,她是否早已入主东宫,大权在握,母亲也不会轻易被人污蔑至死。
皇后虽有一嫡子,可清婉却从未将他放在眼里,那个草包对她构不成什么威胁。她更芥蒂的,是皇后背后的靖远侯田文道。靖远侯的祖父是大梁的开国功勋之一,曾跟随太祖四处征战,立下赫赫之功,如今的靖远侯虽已带兵退守江南,可其在朝中的势力却依旧不可小觑,大名鼎鼎的齐国公霍江便是他的妹夫。
清婉只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襦裙便去了凤阳宫。
其实这是不合礼数的。宫妇面见中宫之前,都需得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以示对皇后的敬重。可她不想这么做。
她五岁的时候,皇后曾因她在苏淮与朝臣议事时,闯进了青云殿书房而将她带到宫里训斥了很久,说她整日没个规矩。
这话说着虽不假,可清婉是个暴脾气,在这宫里头,除了张廷和母妃,没人能训斥她。这逆反心理一出,从此行事愈发张扬不讲规矩。
清婉在宫婢的牵引下进了正殿,皇后端坐在凤椅上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便示意她入座。
清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端起热茶暖了暖胃。
“你回宫也有一段时间了,本宫先前忙着打理六宫事务,一直未有空请你过来坐坐,今日闲下来,便请你来陪本宫一道用膳。”
说的好像多迫不及待见她似的,清婉想着,面上已露出浅笑,点点头:“多谢皇后娘娘还惦记着臣女。”
皇后:“你一直住在偏殿,总归是不够方便,本宫听说,未辰宫明年初应该就能修缮好了,到时候你搬过去住,本宫让人给你多拨几个宫女过去,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向本宫提便是。”
清婉一怔,未辰宫是苏淮当年准备立她为储君时,命人修缮的宫殿,一切都是按照太子的规格来的,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后故作没有看见清婉惊讶的神色,接着说道:“不过你如今的身份,尚且是怡王殿下的长女,入主未辰宫,于礼制上还是有些不合。等过了年关,本宫与陛下商议一下,先复你公主之位吧。”
清婉心潮涌动,热切地望向皇后,这个女人终于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