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容易流逝,常常使人追赶不上,樱桃才红熟,芭蕉又绿了,转眼间,春去夏又到。
整个五月里,我几乎每日都在慈禧的宁寿宫中服侍,为她代笔写大字,多是“寿”、“福”、“禄”之类的吉祥字眼。春意尚未完全褪去,殿外的绣球花已经变得雪白,繁茂蓬勃,远远望去,如同雪花压树。枝杆上长满了翠绿翠绿的叶子,绿叶长得一点也不留缝隙,风摇枝动,又像一树流动着的云,满枝的白云就随着风势缓缓飘动,俏立水畔,顾盼生辉。
宁寿宫,四周以黄绿琉璃砖瓦围起透风灯笼矮墙,檐廊柱枋间为镂空云龙套环,枋下云龙雀替,皆饰浑金,堂皇富丽。东次间开门,置光面板门两扇,上为双交四椀亮子,门左右下砌槛墙,上安直棂吊搭窗。后檐明、次间为门,每道门双交四椀菱花扇四扇,室内吊顶镞花蝙蝠圆寿字天花。
檀木桌上放置着一盏金瓯永固杯,用八成金制成,杯为圆形口,口边刻有回纹。杯口边铸有“金瓯永固”、“乾隆年制”篆书,通体錾刻缠枝花卉,其上镶嵌数十颗硕大珍珠,红、蓝宝石和粉色碧玺。杯两侧为双立夔耳,夔龙头各嵌珍珠一颗,底部是三象首为足,外形呈鼎式,十分雍容精致。
许多时候,慈禧只是默默地坐在内殿批览奏折,虽说载湉已经亲政,但似乎宁寿宫的奏折,一天也没有少过。
至少,就我在宁寿宫走动的这一个月来,慈禧每日都必定要花上三四个时辰来批阅回遣一摞又一摞的奏折。
案上碧玉香炉里焚着龙脑香,是用南洋的香木制成,水烟渺渺,淡淡萦绕在鼻尖,纯净而浓郁的味道就如同远山轻霭一般,境外缥缈,似有若无。
笔触最后以有力地一勾收尾,“寿”字写好,我放下笔来,满意地看了看自己今日的成品,嘴角不禁意地微微上扬。
半晌,我轻轻道:“老佛爷也喜欢这南洋香木制成的泥香吗?”
慈禧直起身子,舒了舒背,缓缓道:“用惯罢了,说不上喜欢不喜欢。”
其实龙脑香就是现代的冰片,具有开窍醒神,清热止痛的功效。常常会被用于治疗热病神昏,惊厥等病症。
我道:“奴才有时也会点来醒醒神,静静心,倒是比沉香要好。”
慈禧起身,扶着荣儿的手走出来,安然地看着我,微笑道:“不错,无论是何人,人生都必是不能样样如意,在后宫之中更是要懂得排遣,你这样倒是蛮好。”
我浅笑道:“都是老佛爷教导奴才有方。”
慈禧轻轻翻阅我写的几张大字,小指上的珐琅錾花镂雕凤尾护甲划过月白色的青檀纸面上,留下了一道浅淡却锋利的痕迹。她淡淡笑道:“不过才练了一月有余,线条粗细变化明显,跌宕有致,很是可教,”打眼瞅着我,“你很是聪明,不怪皇帝喜欢你,哀家也十分喜欢你的机灵劲儿。”
不过是轻描淡写几句,面上已有些发烫,说起来,我的字一向是颇为自持收敛的,当然,也是因为来到古代刚练不久的缘故。
我在现代时,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日日拿毛笔写字。
是圆珠笔不香?还是嫌水笔太贵?
但说来也巧,大约我十岁时,在小学错报过一年书法班,这才阴差阳错的有些基础沉淀,穿越过来之后学得也比常人快些,融会贯通只用了两个月而已。不久前,与载湉合书过一阕纳兰的《虞美人》,月光似水,他贴着我的耳畔,呵出的淡淡气息,轻拂在耳边融融痒痒,低声细言:“古墨轻磨满几香,砚池新浴灿生光,珍儿的字,朴实无华而兼纳乾坤,婉转如婀娜窈窕的美人,秀美如春风拂面繁花一片。”
我侧过头,肆意挑笑道:“皇上实在言过其实,奴才的字不过鬼画符罢了,哪里比得上姐姐。”
他目光霎地暗淡下来,冷冷道:“瑾嫔的字是好,只是太过工笔,失了韵味,她人,也一如她的字,无趣得很,朕看着很累。”
思绪回到当下,我咧嘴一笑,对慈禧道:“奴才承蒙老佛爷看得起,勤能补拙而已,要说字,奴才哪里比得过两位姐姐。”
慈禧嘴角轻搐,静静地望着墙角独自开放的一株牡丹,将手中的宣纸递给荣儿,慢慢道:“牡丹真国色,皇后关乎国体,字自然不能差,最稀罕的是瑾嫔才对,听说她每日都要闷着头练好几个时辰的字,也该歇歇了,”思索片刻,问荣儿,“瑾嫔好像许久未来过哀家这里坐坐了。”
荣儿道:“是有日子了,上次还是带珍小主过来拜见老佛爷的时候呢!”
我暗暗揣摩,不再言语,隆裕并不得载湉的宠幸,慈禧自然要为她多打算一些,可是她自己不争气,什么都差人一等,论才气比不过子玉,论灵气又比不上我,至于人品嘛……落到这步田地又怪得了谁,就算旁人再如何推波助澜,大概也终归是无用。
慈禧望着我道:“珍嫔的底子很不错,很有灵气。”
我低声道:“奴才惭愧。”
慈禧看着我的眼光深沉又空洞,似笑非笑道:“承宠以来,字应属这个月练得最多吧?”
我双耳不觉地更加炽热起来,“奴才生性懒惰,幸而老佛爷看得起奴才,前些日子还让缪老师特意入宫一趟来亲自指导,奴才不敢不再尽心。”
慈禧仰面笑了两声,“也是,年轻的时候哪能静得下性子来好好练字,皇帝宠爱你难免喜欢你陪着,疏忽了练字也不打紧,皇帝喜欢不喜欢,原不在字好不好上计较,只是别太过了就好,后宫祥和,前朝才能太平,哀家也老了,到底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了,不要再叫哀家操心,你原是个懂事的,应该明白哀家这话的意思。”慈禧如今待我不错,可就是这一番后宫祥和的道理又偏生摆明了要我把载湉往钟粹宫推,我一点儿都不愿意,载湉也不愿意,但慈禧见不着好就总是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换着说法来暗示我,不免叫人心烦不已,一而再,再而三的,更是让我这个现代人的现代思想开始不停地在自己胸中搅动作祟,一股子不满的情绪正在心中油然而起。
我虽猝不及防,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心下一横道:“奴才自然明白,奴才也不想叫老佛爷操心,可是有的事情也不是奴才能左右的,皇上每次去皇后娘娘的钟粹宫都是黑着脸被赶到奴才的景仁宫来,说是,一去皇后就会摆脸子给皇上看,”说着,便低头跪下,“奴才也没有法子了。”
前日载湉来我宫中留宿,我便择一个绝好的机会婉转劝他多临幸隆裕,他只是扬眉苦笑:“朕的珍儿竟这样大方?”
我叹气道:“奴才怎么会大方?”我又蹙了蹙眉,声音颤抖道:“只是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皇上也不能太冷落了,不然老佛爷又要找奴才练字说话了,奴才心里怎么想的,皇上知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