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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得几日,载湉的风寒就已经痊愈,正在此时和硕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过世的消息也传入内廷,载湉得知后自是极为悲痛,但又屈于慈禧的淫威,不敢过于外露,因而一连几日情绪都不是太好。见载湉整日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心里自然也跟着不好受,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多陪在载湉身边。

这就是历史该有的进程。有的时候坐在景仁宫闲庭下也会想起那日暮色四合时谭嗣同对我提起的话,说没有再心动过是假的,每每这个时候脑子就会跳出一个极为理智的声音告诉我不可以,不可以这么想,更不能这么做……可这个声音越是这么告诉我,我心里就越是痒痒的,这种无限痛苦的纠结萦绕着我已经整整十日,但凡想起,皆是苦不堪言。

一日晌午时分,载湉来到景仁宫小休,刚步入殿门我就看见他原本分明的柳叶状眉毛已经紧紧的拧到了一起,双眼里迸发着一道道刀一般锋利的光,像是要杀了什么人一般,径直过来拂衣坐下道:“真是气死朕了!”

我缓缓从榻上坐起身子,端过小几上特意斟凉了的桂花甜露奉过去,温言道:“皇上今儿因着什么竟生了这么大的怒气?”

这么一问,他愈加恼火,接过桂花甜露,却又放回小几上,抓过我的手,冷哼一声,才低喝道:“还不是因为那个李鸿章!”

我一面揭开盏盖,一面平静问:“李中堂又做了什么让皇上不高兴的事情了?”

载湉握拳一锤小几道:“李鸿章一手把持北洋军务,不肯让旁人沾手半分,甚至就连朕都不知道北洋水军的真正实力,今儿早朝上朕不过才问了一句,李鸿章就以朕不懂军务为由相驳斥,更对朝上众臣再三讲,北洋水师,东亚第一,世界第九。”

我轻笑道:“李中堂对北洋水师这样有底气,对于大清来说不是挺好的事情么?”

载湉怒喝道:“简直荒谬!”

我用小勺舀起甜露喂到载湉嘴边,温和问:“皇上不信北洋水师的实力?”

载湉一口含了,片刻,又道:“朕自然是相信北洋水师的实力,但现在局势紧张,朕迫切需要知道关于北洋水师更多更细致的长短利弊,才好相应的统筹布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而这些并不是从他李鸿章嘴里说出来的那些冠冕堂皇之话所能讲清楚弄明白的,”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又道,“但朕每每提及插手北洋水军,他都必然驳斥,又说不出什么真正能令人信服的理由,要么说朕年纪尚幼,还需历练,要么就是说军务乃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要缓缓为之,不可操之过急,今日居然又说朕不懂得军务,朕见他那个老顽固才不懂得军务呢!北洋水师军权若不尽快拿回迟早败在他李鸿章的手里!”

两人四下里沉静了一会儿,载湉又说:“况且,即便北洋水师再如何不错,也达不到李鸿章所吹嘘的那个程度,让这样不夯实的人掌管着水师大权,朕又如何能放心?!”

其实,载湉虑得极是,事实的确是如此严峻,甚至比载湉说得要更为严峻几分,并且北洋水军最后也正是败在了李鸿章的手里,载湉一语成谶。可我现在又能说什么呢?又该怎么说呢?不过问道:“那么翁同酥翁大人又是怎么说的?”

载湉叹出一口气来,胳膊撑在小几上,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语气十分无奈:“朕最气的也正是这一点,老师在朝上居然也说合肥治军数十年,屡平大憝,今北洋海陆两军,如火如荼,有何可惧,不仅只字未提朕之心意,更是大有推崇李鸿章之统领北洋水军之意。”

翁同酥在我这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人,但是载湉此刻并不晓得,也难怪今日载湉会生这样大的气,于是,我又问:“难道前朝就没有一个在此事上与皇上一心的人么?”

载湉冷笑一声,道:“就连张骞都说以日本蕞尔小国,何足挂齿,非大创之,不足以示威而免患。”

看来这些人根本看不清北洋水军的真正实力,都是自以为义、得意洋洋之徒,看不清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他们从未想过要去看清。我也不免摇头冷笑,片刻,载湉问我:“笑什么?”

我举目看着载湉,抿一抿嘴说:“皇上,依奴才看来,这些前朝大臣实在有些太过低估对手。”

载湉乍然听了我的话,面色倒变得饶有兴趣起来,看着我问:“珍儿有何见解?”

殿内有清风灌入,轻轻吹过我的脸颊,吹起我散落下来的三千青丝,载湉抬手帮我细细别过稍显凌乱的发丝,我面对他,淡淡道:“见解不敢说,只是觉得朝中有一些未办过实务的大臣如徐桐等人,他们看不到日本明治维新后日新月异的变化,以为日本还是过去那个落后的小岛国,着实可笑,”过了一会儿,我又继续道,“只是奴才没有料到,翁同酥大人还有张謇大人也会说出这样不明所以的话来。”

载湉盯着我道:“珍儿话的意思是说北洋水师实力根本不敌日本?”

我耸一耸肩,轻笑道:“奴才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载湉凑近过来,吻一吻我被他撩起的发丝道:“珍儿或许不晓得老师于朕情感并不亚于亲父。”

我静静地盯着他听他继续说。

“老佛爷向来强调威严,朕入宫后便一直生活在恐惧当中,唯有在书房里朕可以和老师随意嬉闹,老师不仅在学习上耐心教导朕,也在生活上给了朕无微不至的照顾,光绪六年时老佛爷生了病,太监便疏于对朕的照管,结果朕只得亲自铺床,亲自倒水,被烫得一手的血泡,老师见到后就去找太监替朕出气,而后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老师总会出面保护于朕。”

我不禁唏嘘,虽知道载湉和翁同酥感情深厚,但亲耳听见载湉将往日情份亲口娓娓诉说出来,心头还是不免生出些酸涩之感,眼中竟也有些热热的湿润,并不是感慨于载湉和翁同酥二人的深厚感情,而是怜惜于载湉惨痛的成长经历,心中居然更是有些庆幸,还好有翁同酥护着载湉,否则还不知道载湉那时要被欺负到什么田地,“皇上……所以皇上信任翁同酥大人,也相信他所说的任何话。”

载湉点头,“朕必须信,朕只得信,老师毕竟是陪伴了朕二十年的人,若老师都不可信,那么朕真的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人的话,”然后,他又道,“紫禁城中人人都说朕勤奋好学,却极少有人知道朕之所以日日勤奋学习是因为朕发现如果朕学习能好一点的话,那么被老佛爷呵斥的次数就会少一点。”

我心里愈加不是滋味,看着眼前的载湉,周身始终散发着一种钟灵毓秀的华贵,旁人只知道他是大清的帝王,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旁人只知道当今皇帝有逸群之才,却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他今日的气质才华。

还记得小的时候我仅是暂时离开家人一个晚上就哭得不能自已,仿佛坠入地狱般的可怖,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觉得自己那么的可怜。

现在想来,这些完全不能跟载湉的经历同日而语,作为大清帝王的他才是天底下最可怜,最凄惨,最倒霉的人。

我心里就算原本还有预备要说出的话,但此时又如何还能说得出口,告诉他北洋水师终会不敌日本么?不就是等同于在挖他心肝儿么?

他现在的确只能相信翁同酥的话,如若不然,那么他与翁同酥二十年如父子般深厚的感情又该置于何地,想到这里,我心不禁沉沉一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皇上,奴才从不晓得皇上是这样过来的,”静了一会儿,我又缓声问,“如果……奴才是说如果,如果事实并非如翁同酥大人并其他几位大人所言那般,届时皇上会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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