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出门时眼底胜利的喜悦,被贺拔胜看的一清二楚,他决定做最后的争取,万万不能让英娥就这样再陷困局,他急切地说道,“娘娘,您决定跟渤海王出寺么?臣其实也有个院子,就离此处不远,素雅干净,若娘娘不嫌弃,娘娘可以移驾去臣的府上。至于娘娘的亲人,臣也可以安置好的,您放心。”
英娥低首不语,馥枝会意,上前道,“贺拔将军,娘娘奔波一日已经很累了,该歇息了。”
贺拔胜俊美的脸写满了失望和无奈,他黯然道,“既然如此,那臣不打扰娘娘休息了,臣告退,娘娘保重凤体,以后多多珍重。”贺拔胜目送英娥决绝地转身进屋,最后倩影刻画在他的心底,他终于痛彻心扉地领悟到,今生她都不会选择自己,不管自己多用力地想去保护她,呵护她。她始终缥缈若仙,留给他的永远是翩若惊鸿地转身,独余自已一生寂寥罢了。
馥枝不忍,追上出门的贺拔胜,“将军切莫伤怀,娘娘不是无情,是不能有情,娘娘希望将军早日觅得佳人,莫再误了一生。”
贺拔胜失神地呆呆看着静梧院的院墙,心灰意冷,“姑娘好好照顾娘娘,她这一生太不易了,可惜我却始终无能为力,就此告辞了。”
落日余晖下,贺拔胜孤寂的影子被拉的细长,原来憔悴非独宫门怨,未必将军无怅恨。他纵有决战沙场,笑傲群雄的霸气,此时不过是一个失心人,他满怀寂寂芳草无处寻,朝朝空归醉卧月的无奈,步履沉重地向着山门外走去。他的愁苦,连稀稀疏疏地树叶都不忍见这相思的落幕,想让风牵扯着自己去填满那影子旁边的空缺,奈何缝隙间的阳光却将这哀愁点缀的更加刺目。
门后传来英娥的叹息,那是对他这么多年默默付出的感动,一滴泪滑落唇边,落在地上,砸碎了这些年的坚持。她背靠着门,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馥枝蹲在她的身边,轻轻扶着她的双肩,叹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贺拔将军对您这片痴心,可谓坚若磐石了,娘娘,您既然感动,为何不能接受他呢?”
英娥用力地摇着头,“不,他还能有选择,我却无从选择。今日高欢来,字字句句说的虽是阿娘想我,安排我们见面,其实不过是提醒我一点,那就是我一家人的性命富贵,全凭他做主。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从晋阳将我阿娘他们接出,就说明尔朱兆已经势如枯木,尔朱家已经完了。我这一生是逃不过了,可是我又没有胡太后当年坦然赴死的勇气,因为于她已经了无牵挂,而我却还有阿娘和弟妹们。阿娘已老,弟妹年幼,大厦已倾,完卵何附?”
“娘娘,您这一生,太苦了。”
“苦?世间之苦,无不内心扰之,若空,则不苦。可惜这辈子我空不了,也不能空,便是苦,也不能说。失去了阿爹、子攸和孩子之后,我后悔那些日子的空置,让我失去了这辈子最重要的人,这苦便成了咎由自取。”英娥悲戚道,“我不能再耽误贺拔将军了,他应志在四方,不能为了我一个女子消磨了意志,他与高欢不是一路的人。”
“希望贺拔将军可以明白娘娘您的一番用心,都是痴人。娘娘,奴婢扶您回屋歇会儿吧。”馥枝将英娥扶起,看见云枝捧着一盒点心进来,“这是谁送来的?”
云枝回道,“点心是渤海王的小厮送进来的,说是渤海王妃给娘娘备下的。这里还有个穗子,说渤海王妃见娘娘九皋笛的穗子旧了,便照着样子编了根一样的,让我一起拿进来。”
英娥疲惫的不想说话,看了眼馥枝,馥枝会意。她让云枝将点心送去了其他旧妃处,独留下穗子,也没更换,只是和九皋笛一起收置在锦盒内。
就在英娥以为高欢早部署好一切时,她未料一切的说辞不过是高欢的处心积虑,为了达到迎娶英娥的目的,他当日便令司马子如连夜前往晋阳游说北乡公主,将北乡公主与英娥的两个弟弟尔朱文畅、尔朱文略带回洛阳。同时命高乾、尉景整顿军备,让元修发布讨伐檄文,出兵征讨尔朱兆。此举不过是高欢的虚张声势,他暗地命令队伍在北乡公主到达后就折返回京。
第二日,高欢亲来迎接英娥进府,安排在凤栖阁住下,英娥见屋内陈设除了那架绣品做成的屏风外,其他皆与蒹葭宫一般无二,而床榻和妆奁台就是当年自己使用的,她若小鸟入笼,再不做他想,只是静静等着母亲入京。娄昭君对英娥十分尊敬,引得尔朱姝心里五味杂陈,却不敢多言,因为她知道高欢已经派军讨伐自己的父亲,证明自己在高欢心里不过是个玩物。她不敢再娇蛮任性,成日将自己关在琅嬛轩里,也不愿意求英娥对自己怜悯,便是听了王娘的冷言冷语,都不敢多说一句,她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自受。
当北乡公主带着两个弟弟出现在英娥面前时,英娥脸上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喜悦,她似乎看见一张网向自己覆盖过来,让她觉得窒息,她痛苦地流下了眼泪,紧紧搂着母亲呜呜哭着。
北乡公主看着经历了这么多磨难的女儿,心疼地紧紧搂在怀里,示意两个儿子先出去,她轻轻拍着英娥的肩膀,哽咽地说道,“娥儿,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这些年你太苦了。”
“阿娘,娥儿真的好想就在瑶光寺静心修佛,赎了这一世的罪孽,却是最后还不能得偿所愿。阿娘,娥儿是前世欠的债还没还清么,还要我在这俗世中受折磨?”英娥痛彻心扉地问着北乡公主,她似乎又想起当年拉着尔朱荣哭着不想进宫的情景,她突然好害怕,不知道阿娘会不会和当年阿爹一样做出同样的选择。
北乡公主愧疚地看着英娥,摩挲着她的秀发,悲切地说道,“娥儿,因缘和合,本就是命中注定,今生的苦,便是前世的债。阿娘也心疼你,多想为你把这一切都承受了,可是阿娘无奈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今天你见到阿娘时那眼底的无助,阿娘看得见。阿娘知道你累了,想安安静静地守着过往,青灯古佛下安度余生。可是阿娘不得不求你,求你看看活着的这些人,你阿爹死了,尔朱家也分崩离析,剩下的那个尔朱兆不过也是秋后的蚂蚱,高欢想让他活几天便是几天,这不大军都快到晋阳了。阿娘知道你的心,当司马子如来的时候,阿娘是不想来洛阳的。可是他的一番话旁敲侧击的,让阿娘听着这心里胆寒啊,阿娘一把年纪什么富贵都经历过了,可是你的两个弟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如何让他们跟着我们一起去承受这些磨难呢?”
英娥抬起头,看着阿娘的脸,她得到了答案,阿娘和阿爹做出了相同的选择,阿爹是为了守护他的爱情,阿娘却是为了守住弟弟的富贵,最后牺牲的只有自己。她抿着唇,脸上挂着泪,缓缓摇头苦笑,“所以,阿娘的决定和阿爹当年是一样的?用女儿的身子,去换取你们需要的一切,女儿想问阿娘一句,这一生女儿是真的做不了自己的主么?”
英娥的一番质问,让北乡公主羞愧万分,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她却选择牺牲英娥为自己的两个儿子换取功名爵位。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她“噗通”一声给英娥跪下,“娥儿,是阿娘自私了,你原谅阿娘,阿娘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不能看着你两个弟弟去死啊。”
英娥见北乡公主跪下,慌忙让将她拉起,“阿娘,您如何能跪女儿,您这是让女儿遭天谴啊。”
“阿娘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求你原谅了,你的老师也来了,他不放心你,所以选择做了高欢的幕僚。对了,这个盒子是你老师让阿娘带给你的,说你的一位故人临去荆州之前托他转交的。”
“女儿知道了,阿娘您先回去休息吧,让女儿好好想想。”英娥接过北乡公主手中的长方形木盒,她此时再不想和母亲多说一句,吩咐馥枝将他们送出。当她打开木盒的那刻,她怔住了,盒中放的就是贺拔胜为她雕刻的那把木梳,只不过木梳被拦腰折断,她为贺拔胜做出的选择稍感欣慰。“馥枝,他终于可以放下我了。”
“娘娘,您的心可以稍安了。”
英娥点点头,“是啊,他是我这辈子最不想再伤害的人,如今的结局是最合适不过的。馥枝,你陪我去府外的那角楼站会,我想看看府外的风景,以后怕是看的心境会不一样了。”
残阳西下又动黄昏,愁风打梧桐,雁南飞,寂寞未先走,独立危楼处,山川染血,佳人泪落。英娥无力地凝视着远方,心里的牵挂终于可以放下,她哀怨地取出怀中的九皋笛,又吹起那曲凤求凰。元子攸和贺拔胜的身影在她的眼前更迭出现,似在聆听她的吹奏,又似在埋怨她选择了委曲求全,她闭目垂泪,这一曲哀笛残淡了清梦,孤独深拥,那一场繁华中的怨愤此时都化成了无尽的相思,只可惜那零落的知交,连这愁音都再也听不见。
闻曲出屋的娄昭君看着远处英娥单薄的背影,惋惜道,“她始终是个可怜的人,本以为可以逃脱了命运,却又身不由己地被安排。素棉,以后凤栖阁多看顾些,待她若待我一样,记住了。”
素棉应诺,“奴婢明白。”
公元533年,高欢迎娶英娥后,即从邺城出发讨伐尔朱兆,尔朱兆被击败于赤洪岭,部下全部归降或散逃。穷途末路的尔朱兆见大势已去,杀了跟随自己多年的战马,在树上自缢而死。为情所伤的贺拔胜选择效忠孝武帝元修,与高欢反目,后被侯景所败,被迫投奔大梁。永熙三年534年十月十七日,元修因不满高欢专政,投奔在长安的宇文泰,被高欢遥废其帝号,另立元善见为帝,十日后迁都邺城。公元535年2月,宇文泰以元修淫及从姊妹有伤大雅为由,杀死元修,改立元宝炬为帝。贺拔胜在江南三年,屡次向萧衍借兵北讨高欢,连连被拒,终于等到宇文泰成立西魏,与高欢的东魏分割而治,公元536年贺拔胜投奔西魏,被任命为太师,与高欢正式开战。
然而这一切的纷争似乎都已经与英娥毫无关系,她开始渐渐喜欢现在的平静,虽然高欢在她之后又娶了数位妾室,但是高欢对她仍是百般宠爱,对她的敬重甚过娄昭君。她为高欢生下五子高浟和十三子高凝,高欢大喜,一度想立英娥为正室,高浟为世子,却因司马子如的劝谏而作罢。没想到这一个插曲却成了英娥最后悲惨结局的催命符,东魏武定五年正月朔日,高欢薨逝于晋阳家中,长子高澄继任大丞相,在准备废帝自立时,被膳奴刺杀。次子高洋袭位废黜元善见,建立齐国,史称北齐。高浟被立为彭城王,尔朱英娥为彭城太妃,迁府而居。
经历了半生飘零的英娥,又回到了瑶光寺,虔诚地跪在佛祖座下,她放下了身心,想用残生奉于佛前,出离那些苦痛,再不想人间华丽。高洋却不想放过这个风华绝代的小娘,当他一身酒气的出现在静梧院时,英娥惊得连连后退,她质问道,“皇上为何来此佛门清净之地,还擅闯我的寝居?”
高洋狞笑着,眼中满是龌龊,“父皇在世时,总想让你取代母后,朕却是好奇,天下美女众多,你这身上到底哪里与众不同。今日,就让朕好好欣赏欣赏。”说完,他就一把抱住英娥欲行无礼之事。
英娥无法忍受高洋的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游移,他身上的气味让英娥觉得恶心想吐,却又挣扎不开,她趁高洋低头强吻自己脖颈时,一口咬住高洋的耳朵。高洋负疼放手,英娥松口挣扎着靠墙而立,她指着门口呵斥道,“你给我滚出去。”
馥枝和云枝听到动静欲进屋探视,却被高洋的侍卫拦在门外,只见脸上带血的高洋怒气冲冲出来,从一个侍卫手中夺过长刀转身再入屋内。便在那刻,屋内传来英娥这一生最后发出的声音,“啊。”
一代佳人缓缓倒下,她美丽的头颅在与身体分开的那刻,英娥似乎又看见了那个翩翩少年递上的一方绢帕,他笑着说,“娥儿,我终于可以实现对你的许诺,陪你牧马放羊,悠然一生。”
这一生的浮浮沉沉,这一世的凄楚无奈,她一直顺从着,隐忍着,这唯一的一次反抗,让她满足,“子攸,今生我终于做了一回自己的主,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