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一脸惊慌,我刚想问他怎么了,他便急急地道:“太阳要落山了,空儿要回别苑去了。”不待话音落下,他便已向前院奔去,边跑边回头冲我高声解释:“师父不许空儿日落之后踏出别苑,空儿明早再来看宣儿!”
我还在愣怔之际,院中已无他的踪影。心中不由好笑,这是什么破规矩?!
空儿口中的别苑是他和师父修离的居所,之所以称别苑,是因为那居所不在观中,而是建在山坡更高处。而我则是住在这道观的后院,前院便是道观。
这后院不大,除了我现在居住的屋子,只剩一间充作杂物间的厢房和一间厨房。这院子虽小,却也是难得的清幽雅致,院的四周修有长廊,廊下设有石桌石凳,方才我与空儿便是坐在这廊下的石凳上吃的葡萄。
院中栽满了海棠树,不过枝叶甚是纤细,似是近两年刚刚栽种的。海棠是我前世最喜欢的花,不是因为它花姿妖娆,亦不是因其花色绚丽,只因它既有不输百花的娇柔风姿,又有抵抗零下十余度低温的铮铮铁骨。海棠只为自己而绽放,从不取悦,从不留香,这也是世人常说的“海棠无香”。张爱玲一生有三恨,这第一恨便是海棠无香,而我爱海棠,爱的也正是它的无香。
我眯着眼睛,想象着院中一到春天便掩映在一片粉红花海之中,禁不住心神荡漾。顺手拿起石桌上的狼毫,提笔在纸上写下温庭筠的《题磁岭海棠花》:
幽态竟谁赏,岁华空与期。
岛回香尽处,泉照艳浓时。
蜀彩淡摇曳,吴妆低怨思。
王孙又谁恨,惆怅下山迟。
待整首诗写完我才从陶醉中清醒过来:我哪里会写毛笔字?
虽然前世因为研究中医药,对中国传统文化也是颇为喜爱,诗词歌赋、民俗历史均有所涉猎。不过我只是向往古人那种“鲜衣怒马少年时,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恣意生活,却并没有认真研习过琴棋书画。
于是急忙低头看向桌面,不由一愣:只见纸头上由右至左、由上至下地书写着几行娟秀小字。那字体似篆非篆,似隶非隶,即便是与中国的繁体字相比也是繁复得多。
这……是我写的?我有丝茫然,呆呆地望向依旧执着毛笔的右手,不错,是我写的。可我连繁体字都认不全,又怎会写下如此繁复的文字?
一个念头突然闪现,莫非是因为这副身子?我虽不是原主,但占了她的身子,所以拥有她的记忆片段、能写出她的字?忽然觉得很神奇,若真是这样,说不定我还会弹琴。
我低头又看了看纸上的字迹,不由感叹:还真是赏心悦目。于是越发肯定这原主必定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
推测出原主的身份,我恍然大悟,当初那渣男定是看上了原主显赫的家世背景,而非真正心悦原主,待到再无利用价值便一剂毒药,处理个干净。不过……从那渣男在我昏迷时说的那番话,我又感觉出,他在做完那一切之后又似是后悔了。
我冷笑,难不成那渣男假戏真做,真的爱上原主,出手伤害了原主之后才察觉自己的心意,所以才有我昏迷时听到的那段恳求忏悔?恳求也好,忏悔也罢,能有何用处?殊不知他的冷性绝情早已害死了原主。即便是活下来……只是不知这原主是个什么性子,反正我若是有过原主的遭遇,定是再无可能接受那人。
忍不住轻叹一声,还是得想想以后若与这渣男面对面,该如何应对。我虽不会多事到为原主讨回公道,但至少得保证自己不在他身上吃亏。像他这种为达目的不惜玩弄别人感情的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想到自己来到这异世才不过两日,结识的又只不过是修离师徒二人,却自行分析出了如此之多的内幕,很是得意。说不定我还真能在这异世混个风生水起呢!
一阵冷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手拿起那张题有温庭筠诗的纸回了房。在房中坐定,觉得这古代的夜晚可真是无聊得要命,于是复又提起笔,写起药方来。
我既已决定要到那后山去一睹月归蛇的真容,自是要好生准备一番。毕竟据空儿说那后山遍布奇异的蛇虫鼠蚁,一不小心中毒可就得不偿失了。边想着,边写下了几副解毒药方,打算近日去山间采来,制成解毒丸,以防万一。
待写完药方,研究出制药之法,我只觉一阵疲倦袭来。查看更漏,发现竟已过了子夜,于是草草洗漱一番便熄了灯烛,爬上床榻。
放下床前幔帐,刚平躺下来,便听到了轻手轻脚的开门声。我心中一紧,是谁?竟连门也不敲,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进来!?同时又在心中暗骂自己疏忽大意,竟忘了上门栓!
还在思索对策,却已见月光映照下的幔帐上映出了一道颀长的人影。只见那人抬指伸向两片幔帐闭合处。我心中恐惧,但却又别无他法只得闭上眼睛装睡,看这人究竟意欲何为。
只听头侧一阵布料窸窣之声,想是那人挂起了头侧的幔帐。床沿忽地陷了陷,那人坐在了床边。
静默良久,我的冷汗已将背后的衣衫浸透,却仍感觉不到那人有任何动静,心中的恐惧渐转成好奇。这人是谁啊?他半天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应该没有恶意。
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我偷偷地掀了掀右眼眼皮。眼睛刚睁开一条缝,便迎上一双略带笑意的澄澈瞳眸。我一惊,立刻瞪大眼,坐起身。“空儿!?”
还不待我的下句话出口,他那修长微凉的手指已搭在我唇上。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呢触碰令我心中微恙,还没待我品出这奇异的感觉是什么,便见他俯身靠近我,我的心脏猛跳两下,身子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缩,而他还是靠近了我,唇凑在我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嘘……夜深了,莫要惊扰了这山林。”
不知是不是声音压得太低的缘故,他此刻丝毫没有白日时的童稚之气,反而是无尽的温柔。
语毕他偏头望向我,彼此的脸近在咫尺,呼吸交融。我想向后撤一撤身,而身子却不听使唤,一动不动,脑中回荡着他方才的那句话。
他说,莫要惊扰了这山林……
心中某个角落忽然柔软起来。原来在他的眼中,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皆有灵。我望着他,有些出神:他若是未遭变故,亦或是说在他遭遇变故之前,在那清俊的外表下隐藏的会是怎样的灵魂呢?他害怕惊扰了熟睡的山林,那他定是满腹柔肠,温柔似水的人吧?
我就这么痴痴地望着他,视线紧缩他的双眸,不愿移动寸许。而他也保持不动,食指依然搭在我的唇上,同样望着我。他的眸中满含深情,我不去想孩子心性的他为何会有如此柔情似水的眼神,也不去管自己究竟对他抱有何种心思,只是定定地望着他,也只想就这么望着他。
我被他盯得微窘,稍稍侧了侧头,谁知他却轻扣住我的下巴,声音依旧几不可闻:“乖,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呼吸一窒。这还是白日那个天真烂漫的空儿吗?可他现在深情的模样,我真是好生喜欢。
喜欢!?我猛然一惊,我喜欢他吗?默默回味自听到他那句话后的心情,发觉我的心的的确确是为他牵动了,可他的心智不过是几岁的孩子,我是将他看作弟弟的,不是吗?可即便没把他当做弟弟,也不该会如此迅速地喜欢上他,毕竟我与他相处也仅这一天而已,况且我还是个极难动心的冷性之人。
不对,不是喜欢。我只是被他这清俊而又不失英气的外表迷住了。想明白这一点,我不知为何竟是松了口气。
“空儿……”我唤他,想终止两人间暧昧的气氛。
他脸上浮出无奈的笑意,依旧压低声音道:“念空。”
“什么?”
“唤我念空。”他眼中的柔情更深了几分。
原来他叫念空。
念空……
我细细品读着。这名字可真好听,只是会给人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念空。”我顺从地唤道,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忽地拥我入怀,我大惊,刚想推他,只听他在我耳边道轻声:“唯愿飞燕念晴空。”
我一怔,脑中有什么东西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却又抓不住丝毫。努力回忆之间,他轻揽过我的肩,让我侧身躺下,自己也面对着我躺下。帮我将鬓间碎发理至耳后,他低道:“睡吧。”
他该不会也要睡在这里?
似是看出我的心思,他无奈一笑道:“你入睡我便走。”见他坚持的模样,我自知劝他不动,便只好轻合上眼,感觉的他温热的手掌一下下轻抚我的背。
本以为有他在我会睡不着,可谁知没过多久,我便翩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