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乾清宫,朱祁钰还是照例来到了长安宫,这里一如往日般宁静,朱祁钰早已经习惯,但是他今天一迈进长安宫的大门,就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因为此处分明弥漫着浓浓的苦涩药味,还隐约能听到几声咳嗽。
“胡娘娘。”朱祁钰来不及多想,就径直冲进了静慈仙师平日里居住的寝殿,果然,她脸色蜡黄,坐在床上,旁边还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
“你来了,”静慈仙师苍白的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了,看到是朱祁钰进来,原本大口喘气的她挤出了一抹微笑,“来得正好,替我倒一杯水可以吗,我实在是没力气了。”
“好,您稍等,”好在朱祁钰时常会来,对长安宫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他立刻倒了一杯水来,递到了静慈仙师的手里,“胡娘娘,喝水。”
静慈仙师接过水,才轻轻饮了一小口,紧接着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甚至连手中的水也没端稳,洒了自己一身。
“胡娘娘,”朱祁钰手忙脚乱地随手抓过一块什么替静慈仙师擦拭,可惜水已经浸透了她的衣服,这个举动也不过是徒劳了,“您等着,我去找御医来。”
“不必了,”静慈仙师咳了一阵总算停了下来,因为刚才咳得太厉害,所以她的脸颊泛着红色,看起来气色倒像是好了一些,“太皇太后仁慈,得知我生病了,已经让御医开了药,这不,已经煎好了。”
“那您快些喝药吧。”朱祁钰端起了一旁的药碗,亲手用汤匙舀了递到静慈仙师的嘴边。
静慈仙师摇了摇头,把药碗和汤匙从朱祁钰的手中接过来,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竟看不出半分苦涩。
“胡娘娘,您……”朱祁钰单是闻着,就觉得那药定然是极苦的,可眼看着静慈仙师一口气喝了下去却仍面不改色,这使得他不免惊讶。
“这些年的苦,哪件不比这药苦?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苦了。”静慈仙师语气平淡,她苦笑着,看起来完全是看淡了生死的模样。可朱祁钰心里清楚,这份看起来的超然宁静,其实是多年来的隐忍造就的。
想到这里,朱祁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在自己的心里偷偷叹气。正在这时,突然有脚步声响起,他觉得好奇,不知道除了他之外,还会有什么人会到这僻静的宫殿来,不免有些好奇,眼睛盯着门口等待着外面的人走进来。
“是嘉玥姑娘来了。”静慈仙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但还是一眼看出了朱祁钰的心思并做了解释。
果然,钱嘉玥很快就走了进来,她手里还拎着些什么,一边往里走,一边轻声道:“胡娘娘,您可好些了吗?太皇太后让奴婢……”
正说着,钱嘉玥突然看到了殿中的朱祁钰,便停住了本来要说的话,朝他笑笑道:“郕王殿下也在啊。”
“今日正巧入宫陪皇兄下棋,便过来看看胡娘娘,不想胡娘娘却生病了。”朱祁钰站起来,用担忧的眼神看着静慈仙师,而静慈仙师看起来虽然虚弱,但仍然极力挤出了笑容,以安抚他们两个,不让他们为自己担心。
“原来是这样,胡娘娘平日里总是念叨着王爷呢,”今天的钱嘉玥,不知道是因为当着静慈仙师的面,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总之,她对朱祁钰的态度总觉得比之前疏离多了,“太皇太后让奴婢给胡娘娘送些点心来,都是小厨房里刚做好的。御医那边也已经去清宁宫回过话了,太皇太后也已经吩咐过李御医,定要好生替胡娘娘诊病,胡娘娘只管安心静养就是。您不喜吵闹,所以太皇太后便没有安排人到您殿中来伺候,但特地调拨了清宁宫的太监庆忠和宫女兰心在殿外候着,随时听候差遣,他们二人做事都极为妥帖,胡娘娘不必有所顾虑。”
钱嘉玥几乎是一口气把她需要安排的事情全部说完,然后才把手里拿着的食盒在桌前放下:“想必胡娘娘是刚刚喝过药,这会儿怕是没有胃口,奴婢将点心搁下,便不打扰您与王爷叙话了,兰心和庆忠就在外面,您有需要只管招呼他们就是了。”
又如是交代完了这许多,钱嘉玥终于朝着静慈仙师和朱祁钰行了个礼,便预备着要退出去。
朱祁钰没有跟钱嘉玥说上话,显得有点不甘心的样子,他的眼神追逐着钱嘉玥的身影,这一举动恰好被静慈仙师捕捉到,她似是很了解对方的想法,强压下咳嗽:“去吧。”
朱祁钰回首,感激地对静慈仙师笑道:“多谢胡娘娘。”然后便快步追了上去,无视殿外的兰心和庆忠,直接追着钱嘉玥的脚步:“嘉玥姑娘。”
钱嘉玥闻言驻足,回过身来看着朱祁钰向她快步走来,露出了一个清清浅浅的微笑:“王爷有何吩咐?”
“你……为何不叫我祁钰了?”朱祁钰分明察觉到,今日的钱嘉玥对他明显疏离了很多。
“毕竟尊卑有别,先前是奴婢不懂事,还望王爷莫怪。”钱嘉玥说着,竟然俯身下去,端端正正地对朱祁钰行了个礼算作赔罪。
“……”
面对着这样的钱嘉玥,朱祁钰无言,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只觉得胸口处像是堵了点什么,憋闷得难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低沉的声音道:“你是觉得尊卑有别,还是觉得身份有别?”
钱嘉玥闻言先是诧异地抬了一下头,眼神与朱祁钰对视后,她又迅速地低下头去:“王爷说的,奴婢觉得是同一个意思。”
“是不是同一个意思,你心里清楚得很。”朱祁钰看着钱嘉玥的这副模样就觉得生气,但此处是皇宫,他又不好发泄,只能强压下自己的怒意,却更加觉得莫名其妙,不过数日不见,怎么会变成了这样,难道那日……?朱祁钰突然有了自己的猜测。
“皇兄要选妃了,看来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只觉得满心凄凉,朱祁钰苦笑。
“我……”钱嘉玥听到朱祁钰这么说,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解释,但不知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抬了一半的拳头也放了回去。
“奴婢还要赶回清宁宫,若是王爷没有别的吩咐,请准许奴婢告退。”钱嘉玥终于还是没有做出任何的解释,她恢复成了低眉顺眼的模样,恭顺地行礼,请求告退。
但她刚才下意识的反应却并没有逃脱朱祁钰的眼睛,那神情和动作,分明都说明了在钱嘉玥的心里,二人的关系还是像先前一样要好的,只是,这些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改变了她呢?
朱祁钰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愿就这么放她走:“你身体可康复了吗?”
“什么?”钱嘉玥不解地看着朱祁钰,显然是真的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冰窖。”言简意赅的回答。
“已无大碍,多谢王爷关怀。”仍是客气的语气,钱嘉玥心里却觉得奇怪,他是怎么会知道自己身陷冰窖的事情的呢?只不过,钱嘉玥没有追问,就已经替对方给出了一个解释,想来,那日的事情宫里人尽皆知,朱祁钰时常入宫,总也能听到些的吧。
“你……算了,你走吧。”朱祁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挥了挥手,放她离去。
钱嘉玥如获大赦,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就要走,却又被朱祁钰唤住:“等一下。”
朱祁钰几步走到了她的跟前,从怀里摸出个什么递给了她,钱嘉玥定睛一看,原来是先前朱祁钰强行在她头上取走的发簪。
“前几日进宫便打算给你的,只是恰好你……算了,今日还给你也是一样的,”朱祁钰把发簪递到了钱嘉玥的手里,又补充一句,“先前不小心掉在地上摔坏了一点,又去找了工匠来修补,这才拖了这么久,今日总算是物归原主了。”
钱嘉玥捏着发簪,仔细端详了一下,却没看出哪里是修补过的,不由产生了怀疑。而朱祁钰似乎看出了她的怀疑,指了指发簪的一角:“这里,因为没有同样大小的珠子,所以找了好一阵。”
“原来是这样,”钱嘉玥这才看出那颗珠子的确与其他珠子的颜色稍有些不同,她先是恍然大悟,随后又说,“王爷其实不必如此,这发簪奴婢平日里也不能戴,修与不修,没有什么大碍的。”
“既然如此,是不是这发簪,本王还与不还也没什么要紧呢?”朱祁钰说着,冷不丁又将发簪从钱嘉玥的手中抽走,“本王为了修你这发簪,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找了数名工匠,就连这珠子也是巨资购得,不如还是由本王来保管吧。”
钱嘉玥看着自己复又空空如也的手,觉得朱祁钰今日的表现实在是古怪,但她也没有与朱祁钰争执,只是浅笑道:“不过是一支发簪,既然王爷喜欢,拿去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