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边再次泛起鱼肚白,一轮红日升起时,火势终尽数灭去,只余袅袅青烟直上青天而去。
江小临立在一处新坟前望着那青烟,分外出神。
亡故乡亲的身影在里面若隐若现,他们走了吗?
虽在这尘世里吃了诸般苦楚,却也在死后得登仙国。
在哪烟尘里,三爷在笑,何家婶婶在于他作别,张家姐姐笑着对他挥手,王家叔叔还是如同以往默不作声,可眼里确实对他满满的担忧。
江小临一会哭一会笑,到了末尾,怔怔的看着那座新坟,跪下。
一拜、再拜、三拜……
稚嫩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虔诚。
各位叔伯婶娘,爷爷姐姐,愿天上没有饥荒、兵乱……
愿来生,不再做这乱世之人……
你们一路走好!
站起身,不再看身后的一片残垣。
小临这就要走了!
“慢些!慢些!”张家姐姐好似出声说道。
江小临收拾起包袱,向后挥手,就着晨光,渐行渐远。
我走了!
我得去青城了!
爷爷,孙儿不能等着你了,因为孙儿不知道爷爷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孙儿得先去寻清欢,等寻到了她,孙儿一定会回来的。
江小临曾听蒲姓仙人说过,青城所在的蜀地,方位大致在清河村的西面,如果他一直向西面走,早晚有一天,会到青城的。
可是江小临不知道,莫说蜀地青城,就是这广阔无垠的东荒大地,就能让他走到白头。
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一日能行多远?
百八十里亦或五十里?
可笑痴儿,竟有如此胆魄,以足下丈量广阔星野。
从未远行的少年人不知这天下之大,行路之苦,更莫说天降灾年,兵戈乱世的而今,需要他付出多少,才能找到那遥远的青城仙山。
东荒地处偏僻,人迹罕至,许多地方都是荒无人烟,究其原因,是因为其山高林密,多有障气,而且悬崖密布,江河阻道。
若是常人遇到这些困难,只有望着的份,可江小临却有些庆幸,因为之前跟着姜若愚进山采过药的缘故,反倒在这深山巨谷内游刃有余。
逢崖串索,遇水躺河,虽走的不快,却一直脚踏实地向西进发。
一月,一季,一个春秋。
他已经走过了许许多多的地方,见过了许多新奇的东西,可这些都不能让他停下脚步,因为他知道,在西方的青城仙山之上,有一个让他朝思暮想,动他心魄,倾他神魂的人儿在等着他。
所以他披星戴月无惧一切,所以受尽所有风霜雨雪。
没有食物,他翻看每一块石头下是否藏着虫儿,掘开杂草寻找刚刚出生的新芽。
鞋子衣服磨破,他撕下不知名的树皮裹在脚上,摘下宽大的叶片编织成衣装。
朝沐晨光,晚披云霞,夜晚蜷缩在树上,就着星光,幻想她的模样……
可是人力终有尽头,何况江小临只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终于,他被困住了!
深陷在一片深山古林里,周围遍布参天树木,约莫有数十丈高,树冠遮空蔽日,不见青天。
细细查探过后,江小临深吸了一口凉气,因为这怪异的林子里,就连鸟兽的足迹也见不到……
幽幽暗暗的光,经过细碎的枝丫透下,让这寂静无声的林子变得有些诡异。
脚下有一条貌似青色碎石铺成的小路,破败的不成样子,倒是两旁的杂草杉木生机盎然,看情形,定是废弃了许多年。
江小临打量了很久,依旧毫无头绪。
他已在此地困了两日,凭借以往的经验试过很多办法,想要找条路走出去,可是不仅没有走出去,反倒是越陷越深。
脚下的青石小路,也是他不久前,误打误撞找到的。
曾听爷爷说过,若是到了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一定不能往里走,只能从林边能见着光的地方绕过去,否则越陷越深,最后死在里面。
而今他身上的水和食物已经消耗殆尽,若再找不到出去办法,不出七日,就会渴死在这林子里。
江小临定了定心神,牙齿一咬,下定决心,与其坐着等死,还不如随着这条小路走下去,博上一博。
说走就走,即便前路未卜,可他这一路上不都是如此吗?
继续向深处进发,不知过了多久,双腿都有些不听使唤,碎石小路的尽头终于是到了。
靠着些许的光,江小临发现路的尽头好像有着什么东西。
就在那尽头,出现了一块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残破古碑,上面镌刻着两模糊大字。
江小临飞快的跑了过去,伸出手,拂去残碑上的积尘,那字迹顿时清晰了许多,那字竟用的是早已弃用的小篆。
还好,江若愚时常祭祀先古神灵,更是自己写些不同今时的祭文,耳濡目染之下,残碑上两模糊小篆,在他的努力辨认下却也识得。
青丘!
好似在哪里听得过这名字,可一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江小临早已精疲力竭,遂把身上的行囊取下,席地坐下,想要歇一歇,只是刚靠着残碑,忽然一道灵光闪过,他急忙转身,紧紧地盯着残碑,再努力辨认那模糊小篆。
是的,没错了。
青丘!
清河村庙中供奉的巫灵神像,赫然正是出自此地!
江小临曾听得江若愚说过,上古之时,人还不是这片神州浩土上的主宰,那时有名唤“巫灵”的族群统御万灵,掌管四海八荒。
他们生命悠久,更是掌握着强横的力量,诸天万族都被压的抬不起头。即便是人族,也只能在他们的羽翼下求存。
而他们的祖地,便是叫做青丘的仙山!
江小临心中震撼不已,所以这里就是曾经孕育出巫灵的仙山!
手再一次伸向残碑,好似看见了巫灵飞天遁地的身影,好似触摸到了巫灵的温度,他们飞跃星河,参详天地,得享无尽自在!
可转念一想,看着周遭破败的景象,不禁有些疑惑,为何如此强大族群的祖地青丘,会变作今日这般模样?
年幼时的他,听着爷爷的诉说,也曾梦回那精彩缤纷的上古巫灵时代,他们的史诗波澜壮阔,气吞江海。
巫灵们自大荒中走出,以微末之身崛起,搏击巨兽于九天,横行无尽大地。
他们天生地养,面对困难绝不服输,在洪荒大地上,坚毅挺拔,仰着高傲的头颅,挺着打不碎的脊梁,以战神之姿,直面一切苦难。
以莫大的毅力在那弱肉强食的洪荒,打出了赫赫威名。
之后更是建立起无上仙国,庇佑万灵,剪除洪荒遗兽,泽被苍生。
在巫灵的时代里,天下万灵,皆得安宁。
他们在一片荒芜中建立起文明,而这小篆,分明就是上古年间,能勾通神灵的无上神文!
可如今,历经岁月斑驳,曾经不可一世的族群也悄然落幕,断了传承,只留得这半块模糊的残碑,才让后世人知晓,这里是曾经掌天管地,辉煌强盛的巫灵祖地,青丘仙国。
江小临抚摸着青丘二字的纹烙,仿佛跨越了时光长河,好似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这般轻抚这非石非玉的青丘石碑,同它倾诉,同它别离。
千万年后的再次重逢,亦如同往昔。
“青丘……”
感觉心里有些难过,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湿润了眼角。
思绪万千,江小临却有些自嘲的笑了,如今他身陷在这古林,还不知能活过几日,即便发现这是青丘有如何呢,再次靠碑坐下,不一会儿,一阵倦意袭来。
在幽深的巨木林间,江小临依靠在残碑上,双目阖实,有着说不出的安心。
太阳已西下,本就十分暗淡的树林里已然如同午夜,没有鸟兽,就连无处不在的昆虫也没有,只是一片静谧。
突然,在一片黑暗里,一阵红芒闪烁,来到了江小临身前,悠悠红光照耀在他的脸颊上,而那红芒之中,竟然有一似铜似玉的古怪石片,忽上忽下来回晃动。
那石片呆滞片刻,好似有灵智一般,阵阵清音传出,像极了孩童的抽泣,又像久别重逢的欢声。
丛林之间,不知多少年的苍茫巨木中,石片围绕着江小临的身子飞旋,时而快,时而慢,清音阵阵,像是顽皮的孩子,围绕着自家大人飞快的跑着,想要得一眼青睐,闻一声赞许。
阖眼入梦的江小临对此毫无察觉,在红芒的照耀下,只是全身很是舒服,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冥冥之中的定数,牵引着在外漂泊多年的魂魄,历经劫难,跨越千万年的时空,再次回到这里。
“青丘,我回来了!”
绯红的流光,呈出一片光幕。
在那光幕之上,不时闪过一些珍禽异兽,楼台高阁,诸天神圣。
良久。
画面似乎固定下来,像是以旁人视角,讲述某些故事。
一颗紫竹,一条白龙,一场宴会,一杯美酒,一场征战。
末了,一绝世身姿回首望着虚空,一柄仙剑断裂,之后却是一片的黑暗……
伴随着古怪石片的阵阵轻音,如泣如诉,带着些寂寥,带着些幽怨。
诡异的画面持续了很久,石片终于停了下来,好似不愿吵醒梦中的江小临,随即渐渐收敛了红光,发出一声欢快的轻吟,向江小临右臂手腕射去。
说来也怪,石片的到来未曾与之相撞,反而是与他水乳交融,合为一体。
顷刻之间,江小临被红芒掩盖,身躯竟然渐渐的浮到半空。
红芒爆发,江小临身旁的杂草,树木疯狂生长,高约百丈的古树,枝丫缓缓抽动,像一只只手臂,轻轻抚动在朝阳的身上。
像是长辈抚摸孙儿,有无尽的温柔。
忽有悠悠叹息声在四面八方传来。
“回来啦!”
“可惜太迟了。”
“青丘!”
“亡了。”
强盛无比的巫灵祖地,青丘仙国,终是消失在时光长河里,只余下块残碑,让人唏嘘不已。
本来寂静无声的古林里,忽而有风,周遭巨大的古木,枝叶颤抖,如同哭泣。
不该这样的,青丘本不该这样的。
古木们好似生出了灵智一般,枝丫摇摆,好似在争论交流些什么。
最后亦化作长长的叹息,令闻着心惊,听者流泪。
古木们移开树冠,露出挂满星斗的夜空,细看间,那离树冠不远处的虚空里,有一道道玄之又玄的符篆若隐若现。
星光洒下,和着古树们主干上飘落的晶莹露水,落在少年人的身上,只见江小临周身的红芒渐息,又泛起绿光,身躯上细碎的伤痕渐渐变淡,直至消失不见;让他饱受煎熬的身体感受久违的温暖,身子终于不再蜷缩,自然舒展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江小临身子缓缓落下,又恢复前些时候的模样,倚靠在残碑之上。
古木们的枝丫再次摆动,树冠掩盖住璀璨的星河,与那虚空中奇异的篆文,一切恢复如初!
异象消失,仿佛之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是江小临右臂的手腕处,却是凭空出现了一块似火焰般的红色印记,上面像是有些奇怪的纹路,再仔细一瞧,那是些木鱼花鸟,走兽飞禽。
苍莽的树下,舒展开眉头的江小临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
许是,梦回翠屏山下,清欢如约归来。
她乘着风,亦如晨光里离开一般,也在晨光里飘回他的身旁。
他在林间采了一朵淡紫的花,插在她的发丝里,伊人巧笑嫣然,他亦是甜上心头。
她带上凤冠,身披红装,点上绛唇,在春风里嫁作他的新妇。
之后的他们一起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时,他在地里劳作,她在家里准备起吃食等他归家;闲时,两人院内炒上几道小菜,沏上一壶清茶看外面云卷云舒悠闲自在。
执你之手,说一些动人的情话。
正如诗说的: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你啊!是我心上的结。
亦是,我命里逃不开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