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临在青城山上待的时间已然不短,因为静守平日比较忙碌的缘故,所以早晚的吃食都由他自己料理,皆是些竹笋、茼蒿之类的素食。
可再一瞧桌上摆放着的东西:酱色的猪头肉,荷叶包裹的整鸡,香气四溢的青鱼,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荤腥,零零散散竟有数十种,撩人的香气,勾得他蠢蠢欲动。
然而江小临却是强行压下食欲,没有动手,因为他晓得道家有斋戒习惯,再加上自从他拜入青城,便从未见过荤腥,所以也觉得青城应该也有斋戒的规矩在。
看着与之对坐,刚刚相见的王若歌,心中不禁升起疑问,修道之人真的能吃荤腥吗?
“师弟,快些吃,这些东西冷了味道就不好了!”王若歌见江小临不动,还以为自己这小师弟被这一桌吃食惊住了,连忙说道。
江小临狐疑的看着王若歌,见他已经拿起筷子夹着一块青鱼放入口中咀嚼,狠狠的咽了几口唾沫。
心中的疑惑终于是问了出来。
“王师兄师兄,我们青城道门还能吃肉?”
闻言,王若歌哈哈大笑。
“自然是能吃!”王若歌饮酒的手随即停住,有些奇怪道:“谁说过咋们不能吃肉了?不吃怎么安心修行?”
这也怪静守,只教授了江小临入门道诀和三大门规,却不曾把这门规细则说于他听,还对其开了些玩笑,让江小临五迷三道,入门都已差不多半年,还不知青城山上的道人分为两类,闹出了如此笑话。
所以此时见王若歌即是食荤腥,又是饮酒,很是奇怪的说道:“可是静守师兄说,身为青城弟子,需得静心养气,摒除欲念,除了山上种的蕴藏灵气的食物外,吃了其它的会影响修行!”
王若歌极美的脸上,先是疑惑,再是玩味,后是忍俊不禁,大笑道:“那是静守逗小师弟你呢,以前我带回山的东西,就数他吃的最欢!”
就像是听了天底下最为好笑的事,王若歌扶着桌子,笑得死去活来,配上他那极美的脸颊同妖娆的身段,在不经意间露出的风情,让江小临脸泛红潮。他也终于明白,当他在静守面前说王师兄必是剑眉星目、英姿飒爽时,静守脸上表情颇为奇怪。
看得出,王若歌很喜欢吃鱼,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盘中青鱼的一面已被吃的差不多了。
江小临头上貌似有了几条黑线,好似感觉到了这世界深深的恶意。
“静守师兄....他糊弄我……”
王若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收住笑声,再夹上一块鱼肉正色道::“也不算糊弄你,我青城门内有两种人,你知道是那两种吗?”
静守之前也问过差不多的问题,江小临轻车熟路的答道:“男人和女人!”
闻言,刚刚夹了一筷鱼肉放入口中的王若歌像是被卡住了,笑也不是,咽也不是,巴掌大的小脸涨的通红。
之后拿起桌上的酒壶,狂饮一气后,这才说道:“错!是全真道和正一道。”
见江小临面露疑惑,王若歌接着又道:“我青城门人分为两道,一为全真,二为正一。”
“全真出家,正一火居。”
“简单的来讲,全真者,受戒出家,放弃俗家姓名,只称道号,不食荤腥,不近女色,平日里得穿戴道袍道冠,讲求清静无为,顺其自然,不在乎外物,只修自然天地。”
说着,又指了指自己。
“而像我这样的正一道,却不受清规戒律,不弃红尘牵绊,荤素皆食,亦能结婚生子,平日里怎么舒服怎么来,讲求明心悟道,快意逍遥,修自身天地。”
说完,随手撩了撩落在唇边的发丝放到耳后说道:“小师弟你入门还不到半年,肯定不属全真一道,所以你就放心的吃吧!”
江小临半信半疑,可桌上荷叶鸡的香味,却是勾起了他肚中的馋虫,随即果断把心一横,撕下一只鸡腿拿起,狠狠咬上一口,细细咀嚼过后,浓郁的油脂芬芳在舌尖流转,久违的快活感觉直达脑门。
“师兄,这鸡腿真香!”
王若歌却放下了筷子,右肘放到桌上撑着脑袋,静静的看着眼前陶醉在美味中的小师弟。
真好……
天机峰会有未来。
江小临生来腼腆,被人看着吃东西,只觉的很不自在,更何况此刻的王若歌因为饮了酒的缘故,面上驼红,眼神迷醉,再配上妖娆的万分的妩媚,实在让他招架不住。
于是话锋一转,问道:“全真道和正一道?何时分的这两道?”
王若歌只有两种时候会饮酒,一为痛苦时候,再为开心时候,可惜其酒品真的不足为外人道哉。
此时此刻,和江小临初见,自然心生欢喜,无有不应,见小师弟疑惑,只听他悠悠说道。
“哦,是几百年前的太初道尊立下的规矩,小师弟你其实不用管自己是全真道还是正一道,因为门内虽分两道,但是不管修那一道,大家都是青城的弟子,平日里除了吃食与姻缘之外,并没有什么分别。”
“敢问师兄,什么时候才会有分别呢?”
“哈哈,小师弟你这是问道点子上了,修行全真道,便能从门中藏书阁里学习禁术,而且还能接任一脉首座!”讲到此处,王若歌有些神秘兮兮的说道:“咋们师祖便是全真一道的哟!”
“正一道不能修习禁术吗?”江小临问道。
王若歌嘻嘻一笑:“禁术!禁术!故名思议,这法自然是会有些禁忌,有的会损伤身体,有的会损伤寿命,都是些先伤己再伤敌的道术。所以太初道尊当初立下严令,非全真道绝不能修行禁术!”
江小临听闻禁术会伤身殒命,有些不忍道:“为何对全真道如此残忍?就能不修那些禁术吗?就不能让大家都好好活着吗?”
王若歌摇着头,脸上看不出神色,看着门外幽幽的夜空,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吐气如兰。
“想要在这天底下活着,就得需要这样的禁术,虽然会伤身殒命,可它能让人提前挖掘出自身的无穷潜力,爆发出至强的力量。哪怕只有一个瞬间,却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所以太初道尊立下全真一道,正式出家,秉持斋戒,修行禁法,旨在青城危难之时,能有厉害的手段,所以全真道修习的禁术大多都拥有巨大威能,比如我青城的'厉血咒',一经施展,就会祭献全身精血和神魂,化为一道厉血神咒,威力凛然!
……
然而施展此术,需要的全身精血,也会让施术者就此殒命,只留下一道躯壳……”
此刻的王若歌虽然面若桃花,可神色里带着肃穆,万分崇敬道:“一旦自愿入了全真,便是青灯常伴,忍受孤寂,以天为父,以地为母,以道为偶,人间万事,红尘种种,皆成云烟。
他们为了仙道,放弃了太多东西,也正是因为放弃如此之多,得了个纯字。虽然修行全真道的人在咋们青城不是很多,可这每一位,都有着极为高深的道行修为,可谓是我们青城最后的定海神针!”
江小临随着王若歌的述说,眼前好似浮现出一位道骨仙风的老者,在黑夜里,星河下,脚踩虚空,负手而立,随手一指,天塌地陷。
“全真道真可怜,可是也真厉害!”
王若歌这时候眼神有些迷离,呆呆的道:“自然是厉害的紧!全真道的前辈为青城放弃了几乎一切,每日修行研习,才得来这能护卫众生的深厚道行,不可谓不伟大,他们值得我辈弟子所有的敬爱和崇拜!”
全真道!
江小临在此刻听闻这全真道,亦是有着无比的向往憧憬。
因为在他拜入青城之时,就在心底立下守护它的誓言。
然而,在他内心柔软处,还装着一个天底下最为毓秀钟灵的女子,却是不能修行全真道了。
追寻这么多时光,循着足迹而来,为的是晨光里的那抹倩影,为的是他们之间的誓言,为的是那垂柳树下的一笑。
全真,正一。
不复之前的愁眉,江小临咬着手中的鸡腿,品味着很久也不曾体会的滋味,凄苦寒风已经逝去,馥郁芬芳在嘴里流转,像是幸福的味道,平淡而浓烈。
“嘿!嘿!有两个小师弟……”
王若歌不知为何,用那凝脂般光滑秀气的手指着江小临轻笑。
江小临赶忙放下手中鸡腿,快步到王若歌身旁,见脸上满是驼红之色,眼色迷离,惊呼道:“师兄,你喝醉了!”
“我没醉!我可是千杯不倒……”王若歌强撑起身,还伸出一只手去抓那桌上的酒壶。
江小临暗自叹了一声,只怕师兄在他回来之前,就一直在海棠树下喝酒,方才吃饭时又是狂饮了许多杯。
有些担忧道:“师兄不能再喝了,小临扶你回房吧!”
王若歌却是不依,更是把手上的酒壶护到怀里,媚态恒生,吐气如兰道:“人家能喝的……小师弟你也要陪着我哟……”
这一下可把江小临惊的不轻,一时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若让天机峰上其它师兄得知此事,一定会大笑着说他活该。
因为这天机峰上,谁人不知道王若歌自称的海量乃是三杯,这还罢了,可王若歌的酒品也是让人苦笑不得。
一些人醉酒是呼呼大睡,,一些是胡乱说话,一些是酒后吐真言,一些是能动手就绝不吵吵。
而王若歌醉酒却是不一样,他是找人聊天,这还不算绝的,更为让人难以启齿的,便是他在醉酒之后,会变得千娇百媚,再配合他那一副天下少有的绝色容颜,让他们这些师兄弟苦不堪言,然而你还偏偏说不得,打不得……
所以天机峰上唯三禁令的其中一条,便是王若歌不能饮酒三杯以上!
一头雾水的江小临而今还不知道,顶着个大红脸羞道:“师兄,你能不能不往我身上爬呀!”
王若歌一手抱着江小临的腰,一手擎着酒壶,小脸贴在江小临的胸前:“脑袋好晕,好难受啊,……要不陪我聊天吧!”
王若歌身材属于娇小的一类,所以很轻,即便而今大半个身子压在江小临的身上,江小临也不觉的重,可鼻子好死不死闻到的幽香又是怎么回事,在这一刻,江小临的内心是崩溃的,这比功课没做完,被余林师兄责罚还要难受。
“哎,师兄你别脱我衣服呀!”江小临惊恐的发现,醉酒后的王师兄,虽然眼神迷离,可那双无处安放的手,正解着他的道袍的扣子,连忙把王若歌推开。
王若歌呆呆的站着,之后贝齿轻咬下唇,像是要哭的模样:“师弟不喜欢师兄了……”
江小临大汗,有些手足无措,脑子灵光一闪道:“师兄不是说要聊天吗?师弟陪你聊天好不好!”
王若歌歪着脑袋,像是想着什么,好一会儿后,手指着门外柔声嗔道:“我要去院子里,我喜欢海棠树上的花,我要看星星……”
江小临连忙点头,赶紧拉着王若歌出了膳房,不管如何,院子里总是比膳房躲闪的空间大一些吧,如若还待在房间里,怕是自己今晚有些危险……
水月居的海棠树下,王若歌依靠在主干上,许是难受,迷离之间,一双凤目睁开,看着夜空,不负之前的模样,那双眸子里,遍布柔情,像是装着整个世界。
轻轻抬起手,指着夜空里最亮的的长庚星说着江小临听不懂的话:“小师弟,你看那颗星星,像不像苗淼?”
入夜渐微凉,王若歌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支玉萧,递到唇边,悠扬婉转的萧声飘扬在水月居的这片星河里。
江小临就站在王若歌的身旁,不知为何,见到师兄失魂落魄的模样,听着哀婉的萧声,一时就想哭。
哎,这天机峰上的人,皆是背负着一段不堪的过往……
过了很久,曲声终了……
“苗淼……苗淼……”曲终,王若歌呢喃。
江小临见师兄脸上的悲凉之色越来越重,也是暗自着急,青城山上夜里很凉,师兄现在又是醉酒,坐在这院子里,明日生病了可如何是好?
江小临却是忘了,青城山上都是些凡人眼中的陆地神仙,又怎么可能因为区区的凉意生病呢。
“若歌师兄,回房吧!”
王若歌摇头,像是酒醒了一般,指着长庚星道:“我要看着苗淼……我要陪着她……”
见师兄不回屋,江小临也干脆坐到地上,过了半响问道:“师兄,苗淼是谁?”
王若歌不为所动,也不回答,只是萧瑟的坐着,因为爱一人,所以念一人,因念入了骨血,亦伤心到断肠。
良久,王若歌轻声问道:“小师弟,你爱过一个人吗?”
江小临自然是爱过的,可这爱的滋味可不好受,起初是甜,是幸福,之后是念,是入骨,最后是等,是希望。
缓缓点头,也望着那颗长庚星,陷入沉默。
山风抚动海棠树,瑟瑟作响,一片红似透血的花瓣从枝头落下,到了王若歌微微张开的掌心,轻轻握住:“这天机峰上……”
未曾说下去,江小临偏头问道:“峰上怎么?”
王若歌摇了摇头,最后饶有兴趣的问道:“小师弟能把天机脉众多师兄弟认全吗?”
江小临诧异的看了一眼近前的师兄,疑惑过后点头道:“我们天机峰上的人也不多,除去还没见过面的尹师兄,其它师兄都能认得。”
片刻之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问道:“对了师兄,为何我们天机峰上,只有众位师兄和天机师祖,可其它的师伯师叔怎么一个都没见到?”
闻言,王若歌愣了一下,眼中有些奇怪的道:“静守没同你讲过吗?”
江小临道:“知道一些,可是不知道到底为什么,静守师兄说是因为四十年前门中的浩劫。可这几月我在春回峰见到很多师伯师叔啊。”
王若歌沉吟片刻之后才道:“我们天机脉虽是本门四大脉之一,可是人数上却是比不得其它三脉,算上你在内,咋们天机一脉也不过二十多人!”
“怎么会!为何天机脉弟子这么少?”江小临奇道。
青城可是仙道大派,门中弟子过千,这些天每日往春回峰跑,也知道单一个春回峰就有二百多人,可天机同神农都是本门四大脉之一,怎么可能只有二十多人?这不是说,这些日子见到的师兄,已是天机脉的全部了吗?
不敢再想下去,只得继续听王若歌道:“小师弟去过天机宫旁的祖师殿吗?”
无尽的夜,变的浓稠而又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