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四季分明,八月的天格外热,江重锦带了顶宫外寻来的草帽,带着白芨往玉芙园走。
虽是下午,空气依旧燥热难耐,玉芙园中看不到一个人影。
“你可按我说的,拿绳子绑了脆瓜悬在井中了?”
“回公主,奴婢一大早就去了。”
“嗯。”江重锦点头,“上午悬的,也不知过了酷热的晌午,还能不能凉了。”
江重锦趴在井边朝井口看,那翠瓜被绳络牵着一点点提出了井,江重锦拿手轻触,果然触手生凉,可见书中所说并非骗人。
江重锦看白芨抱了脆瓜要往回走,忙拦住她:“诶诶诶,这是要做什么?”
“公主不回揽月阁嘛?”
“白芨你怎么不动动脑子,白术还在揽月阁里,若她知道我吃了凉翠瓜,那淮业就知道了,那我们下次去哪里再找个冰镇翠瓜!”
白芨想了想点点头,公主从小落下寒症,即使在酷暑宁世子也不许公主吃冰镇过的瓜果。
这悬在井里的翠瓜,应该也...也算是冰镇的吧。
“公主,那我们...”
江重锦揽过白芨朝竹亭走,“出门前,我让你带的东西你可拿着了?”
“带着了。”
白芨从袖中摸出匕首,咔嚓一声,剖开翠瓜,凉意扑面袭来,江重锦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又甜又翠又凉。
“这才是我的好白芨,你可不许去跟白术说,下次你家公主吃凉翠瓜还带着你。”
“公主,你吃得慢些。”
白芨站在一旁,忧心忡忡,江重锦赶紧递了块翠瓜给自己的同伙,“快吃,我们唔...骗了白术说找建宁玩的,要是晚了唔...她该自己去映月阁找我...唔们了。”
白芨心中赞同,也帮忙清理现场。
噼啪一声,身后传来珠玉碎在地上的声音。
江重锦一个激灵,再看身后,是繁茂的灌木,那斑驳枝叶后站了两三个人。
有宫女跪在地上的声音,“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我出宫去找他,他竟将我晾在一边,连王妃也不给我好脸色。我舅舅是护国大将军,母妃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原来是淑妃的三公主,江重锦听着她的话心中发笑,看一眼白芨,白芨会意,拿了几块瓜便要离开。
“都是那平乐勾引宁世子,她也不想想,凭着她怎么能嫁进宁王府。”
刚要起身,江重锦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把拉住要走的白芨,听起墙角来。
那柔嘉公主还在喋喋不休。
“绿茯,你帮我想想办法,我已经及笄了,再不让父皇将我和宁世子的婚约定下,我怕......我怕平乐会趁虚而入。”
江重锦眨巴眼睛,忽觉这趁虚而入一词实在是太好笑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公主!树后有人!”
“是平乐公主!”
那宫女朝着柔嘉耳语了几句,柔嘉便大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本公主的耳坠不见了。”
四下无人,柔嘉声音尖刺,倒像是喊来了不远处的宫人。
“快走。”江重锦拉住白芨的手,忽想起什么,又回去拿了一块翠瓜,朝玉芙宫外跑去。
“那拿了本宫耳坠的人朝那跑去了。”身后传来柔嘉的惊呼,嘈杂的脚步声似越来越近了。
江重锦一手拉着白芨一手拿着翠瓜,在转角处一头撞上了一个人,眼前的男子穿着黑色蝠纹劲装,腰间系着祥云宽边的锦带。
细看这人更是惊艳,挺鼻薄唇,俊美无涛。
他气质泠冽,眼中似凝着寒冰,在看清楚自己之后,眸中冰山倒像是融了一般,迸出光亮来。
这般玉颜色的公子之前像没见过,又有几分面熟。
目光落在他眼角的泪痣上,江重锦才想起来,恰好白芨在旁小声提醒:“公主,这是大周的公子。”
“人呢,那人去哪了。”
那些个帮柔嘉“捉贼”的宫人已经找来了,江重锦面露痛色,抓起姬珩的手,一把将翠瓜塞给了他。
见他似有几分意外,看着翠瓜愣在那里,江重锦哄骗道:“这冰镇翠瓜最好吃了,我将最甜的一块给了你,你可不能出卖我啊。”
说完便拉着白芨跑开了。
一路小跑到建宁的映月阁中,江重锦才稍稍放下心来,“白芨,你说那大周公子应不会多话吧。”
白芨想到自家公主塞翠瓜的场景,不禁脸红起来,“大周公子鲜少与宫中之人有交集,公主...公主又塞了翠瓜,想来那公子应能守口如瓶。”
江重锦点点头:“是了,今日撞见他我还吓一跳,他以前是和我一起在尚书房听先生讲课的,后来不知怎么就不来了,如今一瞧倒是认不出来了。”
江重锦吧唧嘴,又加了一句,“长得倒是挺俊的。”
在映月阁中没坐多久,建宁便走了进来:“我还在外看热闹,平乐怎么就来了。”
江重锦心中一跳,“什么热闹?”
建宁沏了壶茶,“柔嘉硬说有人在玉芙园里偷了自己的耳坠子,宫人搜了整个玉芙园只见到了那大周的公子姬珩,柔嘉便说是姬珩包庇了贼人,还闹到了父皇那里。”
江重锦赶到承明宫的时候,父皇正头疼地看着哭哭啼啼的柔嘉,柔嘉抹着泪跪在跟前,柔嘉身后跪着姬珩。
“平乐来了。”
楚王招手示意江重锦坐在自己身边。
平乐二字一出,姬珩和柔嘉同时朝自己看来,自己连累了姬珩不敢去看他,柔嘉已经叫嚣起来:“父皇,父皇就是平乐,就是她偷了女儿的耳坠。”
“胡闹!”楚王这下是真的生气了,“方才你还说没见到那人,为何一口咬定是平乐做的?”
“姐姐哪来的话,方才妹妹一直待在建宁姐姐的映月阁内,怎么能去偷姐姐的耳坠?”
江重锦跑去了映月阁,建宁便能作证,自己来这里,就是怕柔嘉丧心病狂不肯放过姬珩。
再看了一眼姬珩,他低下头,看不清他的神情。
“建宁你说。”
“平乐确实一直待在儿臣的映月阁内。”
见父皇神色不耐,柔嘉心中慌乱,口不择言道:“平乐没有嫌疑,那便要好好拷问他。”
柔嘉伸出手指的便是姬珩。
江重锦气急,这柔嘉是狗急跳墙了?
“妹妹好奇,偷珠钗步摇到不稀奇,偷耳坠倒是第一次听见,妹妹斗胆问问这耳坠该是怎么个偷法?”
柔嘉知道已经污蔑不了平乐,压抑着怒气辩解道:“我那副耳坠是红宝石所做,自是有人偷的。”
“是嘛,耳坠不见应是能立即察觉,当时玉芙园内能近姐姐身的只有姐姐的宫女,姐姐还是去拷问拷问身边的宫人吧。”
姬珩闻言抬起头,对上了江重锦的目光,江重锦心道实在是委屈了姬珩,这般折腾他,一块翠瓜可是不够的。
柔嘉轻哼一声:“我带着的耳坠丢了自己都是察觉不出的,不然怎么能叫那贼人跑了呢。”
柔嘉的眼神恨不得生吞活拨了自己,江重锦爬帕子挡了挡脸,语气调笑道,“既然耳坠丢了姐姐都察觉不出,今日姐姐不止去了玉芙园吧,那姐姐怎么断定耳坠丢在玉芙园内呢?”
“你...江重锦,你这个。”
柔嘉一噎,突的一声站起身来,要朝江重锦伸手。
白芨看得心惊肉跳,想上去拦住,却见那跪着的公子比自己更快站起了身,攥住了柔嘉公主的腕。
自家公主像是真的被吓坏了,扑通伏在了皇上腿上,眼里不停涌着泪。
“父皇,父皇,儿臣只是想为了姐姐找回耳坠,不知姐姐为何要这般对我,父皇救命。”
听着自家公主这般悲怆地哭着,白芨倒是放心了。
建宁上前轻抚江重锦的背。
柔嘉知道自己惹祸了,看着面无表情的父皇,哪里还有一点平时疼爱自己的样子。
“父皇,父皇儿臣错了,吓到了妹妹,只是那耳坠是舅舅从宫外寻了能工巧匠打造的,是舅舅给我的及笄礼,儿臣才心急了。”
江重锦目光清明,抬起眼看着自己的父皇。
果然,护国大将军真是一张屡试不爽的护身符。
楚王深深吸了口气,看着柔嘉神情缓和了几分:“那你想如何?”
“儿臣...”柔嘉明显被自己父皇刚才的神情给吓到了,说不出话来。
“皇上,阮儿这是怎么了?”
江重锦心中冷笑,这淑妃娘娘来的真是时候。
淑妃桃色华裙裹身,披着金丝薄烟白纱,袅袅跪在父皇面前。
“阮儿,你的手怎么了?”淑妃惊呼,江重锦看去柔嘉的腕上布满了红痕。
再看姬珩,他依旧是神色淡淡地跪着,似与自己无关。
“母妃。”柔嘉呜的一声扑进淑妃怀里,“女儿手疼,女儿没用,舅舅送的耳坠也弄丢了。”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父皇最疼你了,定能为你做主。”
江重锦攥紧了手,柔嘉目光楚楚看着父皇:“父皇,姬珩将女儿的手都掐红了,还包庇了那贼人,父皇一定要替女儿做主啊。”
护国大将军都被搬了出来,柔嘉和淑妃是非要个交代,姬珩是质子,身份低微,父皇定是要拿他开刀哄柔嘉高兴了。
“姬珩即日起便每日在玉芙园内罚跪半个时辰,跪到你满意可行?”
“父皇英明。”
“父...”江重锦还要在说,却被建宁拉住,建宁眨眼示意自己不要说了。
眼前的柔嘉目光挑衅,嘴角微挑。
“臣遵旨。”是姬珩的声音。
江重锦神情怔愣,眼角无声落下两行泪来,白芨知道自家公主这是真的伤心了。
见江重锦的神情,姬珩便知自己是叫她难受了,江淮业虽护着她,也难保她不受淑妃的欺负。
每日在玉芙园内跪半个时辰便解了她的麻烦,想来是划算的。
姬珩本想着大周将派使者来楚国,这些事情向来是姬楦负责,让姬楦挑个更早的吉日。
使者前来,楚王碍于面子,柔嘉公主也已解了气,自己便不用跪了。
姬珩计算着日子,给姬楦写信,只是这信写了却迟迟没寄出去。
因为自己跪着跪着便跪上瘾了,玉芙园偏僻,那小人日日挑着自己罚跪的时间来,第一日送来的是整个冰镇的翠瓜,第二日送来的便是冰凉的茯苓糕,日日不同。
“我将那些宫人都支开了,柔嘉也不会大热天来的,你来亭子里和我一起吃些吧。”
江重锦看姬珩不大爱说话,穿着的衣服也多是暗色,喊他吃东西他倒是从不推辞,看来这人和自己一样是个贪吃的。
江重锦暗暗在心里把姬珩和自己划成一派,姬珩并不知情,姬珩只格外珍惜每天这半个时辰,那小人坐在庭内,前后晃着脚,朝他招手,喊他一起来吃好吃的。
江重锦递了一块茯苓糕给姬珩,看着他吃了一口,江重锦想了想,托腮道,“那日多谢你,我虽叫你保密,但是...我真没想到你这么讲义气。”
“咳咳!”
“这是怎么了,可是噎着了,我也没带水啊。”
“不过你放心,你再等些日子,我便能救你出来。”
眼前人儿信誓旦旦地说,眼睛亮亮的,姬珩一时看得痴了。
“你别不信我,我和淮业已经想出了办法。”
原来是和江淮业一起,姬珩心中黯然,她在深宫中无依无靠,唯一能依仗的便是楚王的怜爱和江淮业了,与江淮业相比,自己真是帮不到她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穿着这么暗色的衣服?”
姬珩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国质子行事应尽可能低调,自己平时恨不得变得透明,穿暗色衣服也是如此,来楚国已有五年,一来二去倒是只穿黑衣了。
江重锦瞧着姬珩不答话,便开口,“你若穿白衣,定能好看。”
姬珩气质出尘,穿白衣最配了,黑衣倒显得有几分阴沉。
“我母妃也这样说。”
心想自己是叫姬珩记起了伤心事,江重锦狗腿地又递过去一块茯苓糕。
“公主怎么不吃?”
江重锦听到了姬珩的邀请,咽了下口水,摇头道:“这些茯苓糕都是凉的,我从小便有寒疾,一到换季时便会咳嗽,生冷的东西吃了也会咳嗽不止。”
上次吃了悬在井中的翠瓜,当天夜里就咳嗽不止了,淮业知道后生了自己的气,自己巴巴地求了他许久。
姬珩点点头,又道:“公主有什么想吃的,也能吃的嘛?”
江重锦眼前一亮,想着是遇见同道中人了,自己身边没有人可以和自己探讨,今儿终于叫自己发现一个。
“茯苓糕便好吃得很,只不过给你吃的是凉的,平时白术都会热一热,特别是冬天,热了之后茯苓糕可暖胃了。对了,你是大周的人,茯苓糕本就是你们那的特产,你说你现在吃的可还正宗?我们楚国山茶酥也好吃,只是我天天都吃便吃的没味了。”
江重锦前一天说了什么好吃,第二天便带了来也给姬珩尝尝。
转眼姬珩已跪了二十日,江重锦又准时来了,还带了冰糖马蹄羹。
姬珩喝着马蹄羹,江重锦盯着自己看,似与往日不太一样。
江重锦叹了口气:“这是我最后一日来了,明天便是中秋家宴,若我的计划能成,你便不用再跪着了。”
姬珩听着心里空落落的,面前的江重锦更是满脸愁色。
“你在宫外可有府邸?”
不确定她为何这样问,心里却欢喜得厉害,姬珩压住嘴角,轻轻点头。
“我在宫中无聊,如今来找你聊天倒成了习惯,只是不能让你一直这样跪着,事由我起,我定给你讨个公道。只是对你的惩罚解了,你不常进宫,我反而不知找谁说这些去。”
你可以来我的府邸找我,姬珩满心雀跃,却没有说出口。
江重锦看他神情淡淡,自己说到这份上了,他还不主动邀请自己。
江重锦想着措辞,怎么说才能显得不那么没皮没脸,“你瞧你在宫中这些日子,我把我觉着好吃的东西都给你了,若我以后无聊,出宫来找你,你可得好好招待我啊。”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离别的伤感了,姬珩点点头,“那是自然。”
江重锦又道:“前几日你说的叉烧鹿脯,当真好吃吗?”
姬珩又点头:“公主什么时候想来,我便叫人备着等公主。”
江重锦眯着眼笑得开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