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元562年,大周水患,锦里灾情最甚,洪水淹没了大半个锦城,我本是锦里一处富贵人家的幺女。
洪水滔天时我与家人走散了。
洪水泛滥整整两天,繁华的锦里最后只剩下寥寥数百人,那数百人里没有我的爹娘也没有姐姐。
父亲祖辈世代从商,母亲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一夜之间这世上只留了我一人。
两日奔波,我浑身都是泥土污渍,分到手上的白粥馒头也被抢走,我挨着饿蜷缩在角落里,披散着头发挂在自己脸上,不想叫人认出我原是那董府的千金。
我瞧着赈灾使清点着人数,听见灾民窃窃的讨论声。
这董晟是锦里数一数二的商贾,没想到这洪水一来,董府满门无人生还。
生前坐拥万贯家财,哎,竟落得如此下场。
我扒了扒头发将脸整个埋起来,对,董家的人都死了,都死了,等水患过了,我也去寻爹娘。
“是不是饿了?”
清澈的男声钻入耳中,眼前出现一双修长的手,手心放着一个白嫩的馒头。
我饿坏了,一把攥过那馒头,平日里我瞧都不瞧的馒头,却比我之前吃过的任何珍馐都来的美味。
“你这小子!对公子这般无理!”
那双手的主人身旁好像还站着个小厮,似是没见过我这样的饿死鬼。
那公子又开口,“慢点吃,我这里还有。”
狼吞虎咽了一个馒头,我才小心抬头去瞧。
他面容皎洁,一身简单的青衣,头戴金翎官帽,立如芝兰玉树,又似朗月入怀,与天边神祇一般,入目是他,天地之间再没有别的色彩了。
他瞧见我散发下的面貌,神情一愣。他该是吓到了,我两天没有净面,脸上都是灰土,涕泗横流,是见不得人的。
“姑娘可还有家人?”
“公子?这...这是位姑娘?!”
我衣衫破败,举止粗鲁,他还是看出来了,我是位姑娘。
我不答,只抹了把脸,头垂得更低了。
我听着他叹了口气,“姑娘可愿意来永安,我的府上还缺人手,可保姑娘衣食无忧。”
后来我每每在深宫里想起那时他的模样,原来我这一生的说不清道不尽的悲喜,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在他府上呆了四年,原来他是大周的御史大夫,还是中原才名无双的闲鹤公子。
那是我最快乐的四年,我想他是待我不同的,府上只有我一个女子,他虽说缺人手,我在这府里过得却像个小姐。
他浸淫官场多年,身居高位,却一点没有沾染官场的不良风气。
在我心里,闲鹤公子才是他真正的模样,偏偏浊世佳公子,皎如玉树临风前。
辛元566年,二月二那日,公子带着四九离了府去了趟昭苏,回来后公子就变了。
茶饭不思,衣带渐宽。
我问四九,四九告诉我说公子这是遇着心上人了,日日在书房里画着那心上人的画像。
听四九说那女子答上了公子出的题,却没要公子的画,四九还说自己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姑娘,与公子是极配的。
我心中苦涩,却没显露半分,又问四九那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四九说正是没打听到,公子才犯愁呢。
我为公子惋惜,又替自己高兴,公子许是一时兴起,过些天便忘了。
我日夜想着,想去公子书房看看那叫公子牵肠挂肚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模样。
那日公子出了府,我终于耐不住,悄悄跑去了书房。
我知道公子的习惯,公子最珍视的古书典籍都被摆在书架最左侧,现如今那书架左方仔细摆了数张画轴,我心中一涩,终是将它们取出来。
四九说那姑娘国色天香,如今知他说的是大实话,公子画技精湛,把那姑娘绘得栩栩如生,这幅画中,女子站在紫檀木的屏风前,眼眸轻阖,神情专注,一袭素衣却还是挡不住她眉梢眼角流露的丽色。那副画上,女子身处热闹的灯市,红烛摇曳,人潮喧嚷,她垂眸瞧着摊上的饰品,倒生生让繁华闹市成了陪衬。
离公子回来已有一月了,书房里总共有六副画轴,副副都是她。
姐姐及笄后说亲的媒人踏破了门槛,锦里的人都说董府藏娇,那及笄的大女儿眉目如画,幺女也是个绝色佳人的胚子。
我从小自负美貌,如今不知是这姑娘貌美,还是因她是公子心中人,我竟觉无地自容,不敢再看。
再过了一月余,公子被宣至宫中,待公子回府后,四九同我说,公子想开了,不在找那位姑娘了。
真的?公子不再找了?
可为何我看公子更加沉闷了,我知道公子还是日日在书房瞧那些画,却再没画过一副了。
那日皇上下旨宣公子入宫,公子不在府里,我知公子闲暇时常去的地方,到了望江楼,果然看到了公子。
公子一身青衣,长身玉立正在与一男子说着话,那男子个不高,叫公子挡住了脸,只见他戴着一顶圆帽,穿着金镶边的公子袍,左手还牵着一个俏丽的女孩子,应是他妹妹。
我喊了声公子,公子听见了,朝我这边看来。
那男子从公子身后探出头来瞧,这一瞧就让我惊住了。
这哪里是个男人,分明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娇俏女子,再细看她,与公子画轴里的姑娘就有八九分相似,只她更加灵动飘逸,眨巴着杏眸好奇地瞧着我。
我傻站着不动了,公子疑惑问我:“这是怎么了?”
我努力将目光从那姑娘身上挪开,挂上笑道:“圣上宣公子入宫。”
我那时的样子,一定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姑娘也是被我怪异的模样吸引了视线,瞧了瞧我,笑道:“秦大人快些入宫吧,别叫皇上等急了。”
公子闻言低头看着她,眼底沁出笑意,是我从没见过的模样。
“好,你也快些回去吧。”
那姑娘点头,公子深深看她一眼,走出了望江楼。
我心中忐忑,公子已经找到了那位姑娘,我看那姑娘神情,她与公子应该交谈甚欢,如此一来,如此一来...
我看着公子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方才那人是谁?”
公子眉眼温柔的模样,像在回忆,却生生将我的心撕成寸缕,他答:“一位故人。”
一位故人,一位念念不忘,朝思暮想的故人。
在淮安的姑娘怎么就一身男装来了永安,公子对她说回去吧,又是回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