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皇上宣公子入宫是商量祭天祈福的事，那日起公子日日忙得不可开交，我便再没见过那姑娘了。

端午佳节，永安城内举办了盛大的龙舟赛。

那日我早早起来做了粽子，走去书房的路上我瞧见了公子，他不同往日那般穿青色，换了件霜色的袍子，斯文淡雅，衣袂携风，带了四九往外走。

我瞧不清他的神情，但我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期许和迫切，“四九，你说我穿霜色可好？”

“公子丰神俊秀，穿什么都是好的。”

“我平日多穿青色，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我老气横秋。”

明明是带着笑意的话语，却将我置于三九天的冰窖里，四九说什么，我听不清了，原来公子是去见那姑娘了，我低头看手中的甜粽，自己是半点胃口都没了，我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我想着不知公子何时能将那姑娘娶来，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办呢，自己赖在府中定是惹人嫌。

刚来府中时，自己老和四九闹，四九揶揄道，可心你都及笄了，就你这脾气，真没人敢要你。

公子也听见了，同我说，可心若是有了心仪的男子就告诉我，他若不愿娶你我也帮你想办法，逼着他娶。

四九听完这话，噗嗤一下笑出来。

当时公子还没有心仪的姑娘，我也就这样装傻充愣，四年都过来了。

只是如今若你再问我，我就告诉你，我想嫁给你啊，秦奇川，你能逼着你自己娶我嘛？

我蔫蔫地趴在桌子上，听着府里的声音似乎嘈杂起来，我跑出去瞧，府里站了不少带刀的侍卫，再看书房门口，更是围了一群人。

这是怎么了？我跑去书房却叫人拦在外面，有尖细的声喝道：“大胆奴才，横冲直撞！”

书房里传来低沉的男声，语气带着几分愠怒。

“让他进来。”

为首似乎是个太监，他将我放了进去。

一抹明黄的身影立在案前，我一惊，大周只有圣上才能着黄袍，在看那明黄绸缎上，织得分明就是腾云的龙啊，我想起圣上一月前忙着祭天的事仪，如今是已经回来了？可是为什么要来公子府上呢？

皇上话语中压抑着怒气，我往桌上一瞧，桌上摆的是公子的画，我压下心中惊恐，数了数那书架上的画轴，正好六副，桌上那副是公子刚画的。

“你是秦府的人？”皇上侧脸朝我看来。

“回皇上，是。”

“你来告诉朕，”皇上眸色晦暗，里头情绪翻涌，他举起桌上的画轴，冷声道：“秦奇川是什么时候开始觊觎瑜妃娘娘的？”

瑜妃娘娘？我眼前一晃，定了神看那画轴，画中女子锦衣华服俨然是后妃模样，正仰头看着红墙外的石榴树。

那女子模样我是如何都忘不掉的，跟之前每一副画像里的一样，是我那日见到的女子。

她是瑜妃娘娘，公子怎么能画了这么多瑜妃娘娘的画像？！

皇上见我哑然失声，小心收了画轴，脸色阴沉道：“秦奇川人呢？”

“皇上！”我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直接喊出了声，“公子不是觊觎瑜妃娘娘，公子不是，奴婢可以用性命担保，公子不会这样的皇上。”

皇上微眯了眼，看了我很久，不知在想什么，终朝我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抬起头来。”

我不知他何意，只颤抖着将头抬高了点。

“好。”

他虽说好，眼神却极冷，像夹着泠冽的寒冰，他低头瞧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品。

“你进宫替我办事，朕可以放了他。”

几乎是想都没想，我就抢着道：“奴婢愿意。”

“柳德盛。”

“奴才在。”说话的是刚刚拦住我的太监。

“朕出宫祭天，偶遇佳人，念念不忘，遂带入宫中，封为丽妃。”

我没想到皇上说的进宫办事，竟是让我做了娘娘，还让我一下得了妃位。

我知我与公子绝无可能，只是如此，我便，我便再见不到他了。

那太监语气为难：“皇上，民间女子直接封了妃位，恐怕...”

“这样才好。”

皇上看着我，他神色莫辨，带着不容置喙的天子之威，等我回话。

原本以为皇上是绝不会轻饶了公子，如此也好，如此也好，我安慰自己，硬是从心如刀绞的痛创中给自己寻了点甜头，我也算为公子做了些事，报了他的恩也全了自己的心意。

我伏身谢恩：“谢皇上恩典。”

皇上带我离开时，公子可算是回来了。

瞧见府邸里的皇上，公子神情一滞，行礼道，“皇上祭天回来了。”

公子一定是不明白的，为何自己出了趟门，回来皇上就在了，而我也要离开了。

皇上无言，只瞥了公子一眼，那眼神里是赤裸裸的警告。

终在跨出秦府时，我忍不住回头瞧了公子一眼，他的眼中满是不解，是了，全是不解，再没有一点别的东西了。

他一定是在想，为何我跟皇上走了，一直到最后，他都觉得我是攀龙附凤的女子吧。

我看着四九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公子的神色一下变了，我的心头一颤，他已朝着书房跑去。

那些画终是比我更重要的。

我就这样进了宫，成为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丽妃娘娘。

丽妃，丽妃，后来的每一晚，我一人呆在启德殿时，我都在想，皇上给妃嫔取的封号都是有趣的。

皇上知道陈佩茹逞强好胜，给了德字，是想她能德配其位，这里面也许还有告诫她兄长牢记恩德的意思；柔妃是大夏郡主，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皇上把她放在自己后宫里，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一个弱女子真就成了祸国红颜。而我，丽妃，只要丰姿冶丽，吸引所有明枪暗箭就够了。

瑜妃，瑜自是和皇上名讳里的珩字配的。

皇上的用心我原是不知的，我入未央宫那日，皇上与我说，你是朕带入宫的民间女子，要有民间女子的样子，恃宠而骄，盛气凌人，只在一人面前除外，那个人是瑜妃，就是公子心中的女子。

那日下了极大的雨，我跟在皇上后面，见皇上突然顿住了脚步，柳德盛朝皇上轻声说，皇上，是瑜妃娘娘。

身边宫女撑着伞，我微微侧身只瞧见对面那人鲛丝裙摆轻轻摆动，她见了皇上竟也不行礼，倒像是受了气般向后跑去。

我心一惊，皇上已拨开挡在身前的撑伞太监，追了上去。

原来那女子不止是公子的心上人，也是皇上的宝贝。

虽见过她男装打扮，我却还是忍不住想见见她，想看看我心上人爱慕的女子，看看我是哪里比不上她。

她见到我时是一脸的震惊，因着她在宫外见过我。

我瞧见她时也是如此，画中的女子就站在我的面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我本想她若得画中七八分容貌便已美极，见了才知就算是公子那样卓越的画技也描摹不出她的几分神韵。

这宫中的人大多对我嗤之以鼻，他们眼中的我以色侍君，出身贫贱，得了几分恩宠便狂妄不堪，我都明白。

只她不同，她待我亲切，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可怜，她是知道的，我是皇上带进宫来保护她的。

我会好好护着她，不仅是因为皇上的命令，还因她是公子心尖的人。

秦奇川，我既不能嫁给你，与你白头，那我便替你守着你爱的人吧。

进宫后第一次见公子，是在启德殿外的长廊。我在秦府四年，从没见过公子这般失神无措的样子，他抱着满脸是血的瑜妃，跌跌撞撞地往宫里跑。

我将他拦下，他却不听，他是真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明知皇上见过那些画，瑜妃破了脑袋，他就这样手忙脚乱，想着硬闯栖梧宫！

他根本没有收了那些心思，如此下去迟早会闯祸的。

我发誓，只那次，只有那一次，我是真的动了坏念头。

我想瑜妃若是不在了，公子才能安全。

所以后来我明知柔妃的心思，却没告诉皇上，不仅如此，我还将计就计，是想置瑜妃于死地。

命运弄人，谁想最后我却因她而死。

我被人下了红花时，只有她来看我，我要被一杯毒酒赐死的时候，也只有她来看我了。

她是楚国的公主，却活在大周的后宫里，她被楚国利用对付皇上，总有一天，也会被皇上利用，来对付楚国。

你瞧，我怎么反而可怜起她来了，她得了公子的喜欢，只这一项便让我羡慕了一辈子。

我是怨她的，但我更怨我自己，我怨我的喜欢，我的爱慕，让我这一生都在为别人活着。

罢了罢了，下辈子不要再这么辛苦了，董可心，也为自己活一次吧。

下辈子就别遇见秦奇川了，我怕他还是不会喜欢我，我再见着他，又为他豁出一切，那可怎么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