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瞧,这是九封城送回来的邸报。”太子到的时候,弘庆帝正收了笔,桌案上刚刚写成的那幅字墨还未干,但鸾漂凤泊,气势混成。笔法顺畅而无凝滞,形体飘逸而无郁结,可见写这字的人心情之畅快。
太子拿起桌案上的邸报,上面俨然写着,西凉得寸进尺,又妄图故技重施,以为大昱会继续忍气吞声,按兵不动,不料被魏谦给逮到了,他就是个混不吝的,当即扭住了,便给人一顿好打,撵出城去。西凉到底理亏,没敢造事。
太子莞尔:“果然可见,西凉是在试探咱们的态度。边城现如今正缺这样的人,可支配的兵力不足以让人胡来,但也可不必瞻前顾后吃闷亏。父亲择人,实在英明。”
“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弘庆帝俯身细细端详着那副字,有几处横折左右瞧着都不太满意,招了太子近前来,“你瞧,你瞧瞧,这里是不是写的不太好。”
那里已经写的极好,横折之中气势不减,太子却瞧出了弘庆帝话里的端倪,回道:“父亲不必忧虑,这是荆南上贡的怀石墨,墨色虽好,但终究不细腻,父亲用它写出这番恢弘,已然是登峰造极。待到丰城的拢烟墨到了,那就自然比这个还要好,父亲必会更加满意。”
弘庆帝想了想,微微笑了起来:“现如今你越发会哄人了。连你老子的玩笑都敢是信口就来。那拢烟墨何时能来啊?”
“儿子听说,拢烟墨以松为原料,取松树烧后取其烟灰制成,这取法又是极讲究,必先于底部钻洞,点火烤干,不留一点松香,再置于竹棚,以火连烧几日,待火尽冷却,入竹棚刮取松烟,只取头等清烟,叫鹿角胶、香料等糅之,工序纷繁复杂,其间还有废弃不成的,所需时间则久,而一株松树成型,便须得十年又五,若想成上等好墨,至少得三十年以上,可见一方好墨得来不易。且需等等,咱们磨刀不误砍柴工。”
“你说的对,凡事总不能太急于求成,魏谦如今倒有了些长进,不知刘铭疏那里几时能有动静,兵部那些人,很该动一动。”弘庆帝盘坐在榻上,掸了掸袍面,以覆腿上。
“按道理也该快了,原本魏谦此举,刘铭疏只怕会以为朝廷要怪罪,如今若是未曾责罚,或予小恩,叫其他人心里有了数,也叫刘铭疏更着急,这方面拿不住,就在最容易出错的粮饷上下手,凭刘铭疏的性子,只要有人点一点他,叫他发现了,那也是个不管不顾能闹将起来的性子,这事儿便能揭破到面上来了。”思及此处,太子还有些忍俊不禁。当年刘铭疏可是为了北里的琴姬能跟嘉王拍起桌子的人。
这提醒了弘庆帝,细饮下一口茶:“魏、刘两家为了这两个子弟隐有和解的意思,这几日朝堂之上,一派其乐融融,周相不用做老好人,从中调和,我都觉着他空落了。这可不行,我这九封城的事,还得指望那两个闹得乌眼鸡似的年轻人才得成。这样吧,这样,你想想,给魏家什么褒奖合适,也别太过,叫他愈发没了规矩可不成。嗯......小恩小惠的,怕难起分歧,这样,不拘用个什么法子,揪出点刘家的错处来,一个奖奖,一个罚罚,总该是有些不平衡。”
太子躬身应诺。
桌案上檀香袅袅,徐徐而上,有阳光透过雕花窗户挤进来,跌倒在桌上底下,折在那副字上,弘庆帝顺着光来的方向眯着眼望过去:“天晴了。”
“可算是天晴了,近几日雨落得没停,偏还不起风,成日都觉着湿哒哒的难受。”李谓言站在窗边,有些兴奋地回头同崔长风和呦呦道。徐延正念着文章,闻言抬头看了看李谓言,放下手中的书卷,也走过来,看看外头晴好的天色,没由来的心里亮堂了几分,笑道:“既如此,这堂课便许你们自由一个半时辰,如何?”李谓言和呦呦都分外高兴,独独崔长风稳坐钓鱼台,不为所动。李谓言走过来推他:“走,咱们且出去逛逛,这几日风摧雨躏,不知院子里头的‘绿牡丹’可有什么损伤,去瞧瞧吧。”
崔长风摇头道:“你们且去吧,我还有些地方总不太通顺,要同先生请教。”
“天爷呀,你这是要做书虫还是书呆子?”李谓言以手拍头,痛心疾首道,看崔长风仍旧不为所动,感到无趣,拉着呦呦道:“那咱们走吧,你哥无药可救了。”
秋实馆不仅仅是做书馆,更像是个花园,徐延是难得的弘庆帝特在外苑给他拨了个宅子的,平日徐延就在此休息,闲暇时,便着布衣做花匠,培苗育花添颜色。尤其有耐心,专爱钻研珍稀的种类,听说未遇弘庆帝时,就是一个花匠。这园子比御花园更有逛头,御花园的花,多是迎合那些贵人娘娘们,千娇百媚,颜色纷繁,然李谓言始终觉着俗气了些,很是少了雅趣,秋实馆的花,株株皆有自己的风采,既不媚于游人,也不瑟于群芳,自在绽放,随遇而安,分外赏心悦目。
这些天雨打西窗,快马秋色,让李谓言和呦呦都颇为担心这满院子自在之景,这绿牡丹是菊中珍品,更是须得精心照料,如今又正值花期。两人打一进园子,便知多虑,徐延早就拉起了棚子,各路花神兀自悠哉,风雨不扰。李谓言拉着呦呦一路寻去,一直到拐角,方才见着那盆“绿牡丹”。
那可真好看,躯干直挺,极尽傲然,枝头团团锦簇,怒放听声,如碧玉清波,蕊间凝脂翡翠,花叶自由舒展,散漫慵懒,天生风情万种,却只为取悦自己,极致自我的美丽。
“这可真好看。”呦呦蹲下,细细打量,想要摸一摸那花叶,又唯恐伤到了它,最后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碰一碰,像个偷食成了的猫儿,自己忍不住乐了起来,李谓言半俯身,看她笑的眼如弯月,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也跟着笑起来:“这也值得你乐呵?”。
呦呦觉得这可是件宝贝,一定要拉哥哥来看,跑回前堂时,见徐延在窗边小几上与自己博弈,崔长风则站在一旁,捧着书卷,仍在请教,便轻了步子,乖巧地在外头候着。
崔长风对昨日所学政论,仍有不解,故今有空隙时间,便想请教,可徐延未曾说话,崔长风请了两遍后,见他仍未说话,便垂首立于一旁,安待徐延杀完一局。
“嗯......你刚刚说什么?”得有小半个时辰,徐延方才抬头问道,连李谓言都溜达回来了,被呦呦拉住,没有进去打扰。崔长风又重复了一遍,徐延微微笑道:“这个么,若是上个月,你大约就能想得通。”见崔长风一脸不解,徐延干脆敞亮了说:“过犹不及,你要知道,现如今你虽是皇太孙,但上头还有你爷爷、父亲给你顶着,你大可不必自缚于身份,往日该如何,如今也该如何,你爷爷之所以如今立你做皇太孙,是因为崔家开朝时日尚短,前些日子又是西凉之事,于国需一桩喜事,于你能养以储君品行。因此,严以律己固然没错,但大可不必把自己绑的血肉模糊,到时会越发困顿。你不妨出去走走,听听秋声,看看天色,有时候,用心比用脑,可强得多。”
崔长风没曾想此事,自打被册封为皇太孙后,他愈发勤勉,不爱嬉闹。成日不是这秋实馆的前堂就是东宫里的致一轩,的确是太久没有抬头看过这外头已然更迭的景色,闻言心中一动,心中思量一番,似是明白了什么:“多谢先生言语。”徐延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又故自研究棋局去了。
一个半时辰过去了,徐延问李谓言:“如何?”李谓言大感满足,回道:“美哉,美哉。”徐延闻言点点头:“嗯,那便以秋色写个赋吧,做个惩罚。”
李谓言瞪大了眼:“先生,为甚?我昨日课业都是好好地交给您的,这怎么还有惩罚?”
“未待人言毕,兀自打断,可成礼?方才你贸然出声,夸天色晴好,我既遂了你的心意,你也该按照我的规矩来不是?”徐延轻飘飘地话语掷于李谓言心头。李谓言垂头丧气道:“学生无状,请先生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