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地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到尹河时,天已蒙蒙亮。
幸颜是被砰砰水声吵醒的,那是尹河冰面碎裂的声音,这河水到了冬日虽结冰,但只结表面一层,而这活水,一年四季都是流动的。
成澜将厚厚的帷裳掀起,不过一角,寒气便扑面而来,呼呼地打在脸上,顿时驱逐了困意,令人神清气爽。
幸颜的脸色白皙,一到冬日被寒风吹得久了,会被冻出几分红晕来,十分娇俏。加上今日幸颜身穿素色白莲纹样的缎子袄,下着淡鹅黄色绸裙,裙尾缝了一圈儿金色的线。下车时披起雪白色披袄,头戴的是朱红抹额,如雪地中的一抹红梅,令人赏心悦目,真乃
怒风冰雪倚白天,掩骨埋香尽长眠。
万里茫茫点朱灿,一枝红梅傲骨寒。
幸颜是不会打扮的,成澜是不能打扮的,终日一身暗色。成澜为幸颜挑选了许多衣裳,厚靴,如今一看是合适的不得了,她眼中喜色难掩,伸手去扶她。
幸颜握紧手炉,在成澜的帮助下笨拙地下了马车。下车时四处张望了一会,不一会便认出了那座“水生千金”的山。
因金钱树乃常青树,在这白茫茫的山岭中,自然是好认,没想到在她沉睡时马车已经顺着尹河走到这儿来了。
只是这山自半山腰处便被积云环绕,若想爬到山头,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待幸梄和邻足公子都下了车后,他们便一齐往山上走去。这一行人中,就幸颜未习武,这山坡不算陡峭,对于常年健体的人来说,如履平地。
但对于她,累的是气喘吁吁不说,还沾湿了新换的衣裙了鞋袜,不一会便狼狈的不成样子,就算是这样,邻足公子丝毫没有歇歇脚的意思。
幸梄见她爬的吃力已背了她好几程,如此这般背背走走,穿过数不清的针叶林,在愈来愈浓的大雾中摸索前进。
估摸过了半个时辰,当前面的路已五里雾中,一步之外就看不到人影时,他们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到处张望。顿时,寂静的四周唯有他们的呼吸声在起伏。
这里寒气刺骨,空气中还有点点水晶漂浮。一切安宁的只有云在流动。茫茫不见四周,行到此处,像是冲破了云霄,如仙踪漫步,但无论是谁都隐隐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这是进退两难的困境——前路茫茫,后路也不明。
邻足公子沉不住气,在大家都迟疑时默不作声地又想继续往前去。幸颜连忙叫住他,并道在这浓厚的雾里,最忌迷路!最最忌的,是大家都各自迷路!
“那你说说现在该怎么办?”幸梄问。他瞧着这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前村不着后店儿的,可真是不舒服!
幸颜静静地想了很久,良久才开口道:“等等吧。”她说这句话时,是不确定的,这引起了邻足公子的不满。
“成大事最忌处事迟疑。”他道。对待幸颜幸梄二人,他向来不留情面。但当他话语刚落音时,突然耳朵一抖,听到了什么声音。
幸梄见他脸上神色变换,便想问他怎么了,结果被幸颜捂住了嘴巴。那冰冷的手一下子贴到脸上任谁都不舒服,他被冻的直叫唤。
“嘘!”幸颜对他耳语:“你不是练功夫的吗?你听听看这是什么声儿?”
幸梄顿时安静下来,屏住呼吸,侧耳静听。
咦?这声音是……
滴答……滴答……
“水滴?”幸梄慌忙转头向幸颜确认,便见幸颜正微笑着看着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他又觉得哪里不对,问道:“这水声微弱,可能在百步以外,你如何能听得见?”
“嘻嘻,我看得见啊!”幸颜笑着说:“你们都武功高强,感受到有树枝遮挡,便敏捷躲过了,唯有我得扒拉半天!你瞧!”她指了指自己的湿了大片的肩膀还有贴着额头的碎发。
“扒拉那些树枝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积雪越来越少,身上越来越湿,落下的不是雪,是水。”
“原来如此,这里白雾弥绕,不注意看,还真以为树上都是积雪。”幸梄道。蓦地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激动道:“所以你才让我们停下来?雪融表示今儿天气会暖和起来,是个晴天!”
“对啊,一旦太阳出来,雾气就散了,与其在这抓瞎不如等一等……其实我一开始不太确定,毕竟你瞧,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幸颜指了指着半步内的邻足公子,道:“但是我看他刚刚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才确定的。”
邻足公子觉得好笑,心想这小女子怎么敢这样一直随便揣测别人的心思。他不想再听她絮叨,实在想安静一会。于是吩咐让成澜去摘些树枝铺到地上,让大家都坐下安静的休息一会。
不料这丫头又发出了声音。
“成澜姐,为防止你迷路,我每隔一会便拍拍手,这样你走远了也能循着声找回来!”
“不必!”邻足公子立刻回绝。
“成澜姐走丢了怎么办?”
怕这俩人起口角,成澜忙道:“就在附近而已,属下不会走丢的,幸颜姑娘放心吧。”
“好吧,你小心点。”幸颜道。
成澜点点头,转身就消失在了雾中。过了一刻左右,她便抱了许多树枝回来,因都是针叶树,这屁股坐到针叶上,那可不是舒服的,她便从包袱里拿出一张毯子,盖在针叶上。
众人一同坐下,每当幸颜幸梄二人想说说话时,邻足公子就飘过来一个眼神,就是因为这眼神毫无深意,才让他二人倍感压力,只得闭口。
渐渐地,雾果然如他们所料的散开。像是拉开了白色的帷幕,青白交织的雪林景色又清晰于眼前。山那头逐渐明媚的日光,已悄然攀爬至半空,一切看起来好像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为什么说看起来好像呢?
其实在他们歇息处的身后不远处,在雾散去后,便豁然开朗,那是一片结冰的湖。这湖如平野般宽阔,像明镜一样光滑。
他们此时已在脚下这座山的山顶,但与四面的高山相比,这里就是山谷。真是,顶悬峰麓(麓:山脚),别有天地。
且这四面高山被云层围绕着,落雪也还未融化。加上中间平野衔玉湖,若从上往下瞧,定像一朵盛开的白莲,美哉!
“真是,好像仙人住的地方……”幸颜感叹,在这么美的地方,好像连撒下来的阳光,都不刺眼了。
但明显幸梄的注意力没有放在这些山川美景身上,他四处观察了一番,悠悠地说了一句:“岛呢?”
对啊!岛呢?
幸颜这才反应过来!
这四周又平坦,又有头有尾的,一眼就望得到头,岛去哪儿了?
“不会是还得望这些个山里边儿挑一座继续往上爬吧?”幸梄说出来这些话自己都打了一寒战。
这“金钱山”上的雾能散,那是因为它也就这么点儿高,若是爬旁边这些拔地而起的高峰,上边可是终年积雪的,那云和雾也是跟贴儿在山背上似的,要是真上去,下来是死是活可说不定了。
“不会的。”
幸梄听幸颜这仨字里带着肯定,顿时心里落了不少,松了口气,问:“颜颜,为什么?”反正管他为什么,只要不去那些山上就行,他问,也不过是好奇罢了!
“因为这里有湖。”邻足公子有意无意地回应了他。既然是岛,则必然和水有关!
幸颜点头,说道:“梁修师聪明绝顶,怎可能就将壁藓岛立在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地方。”
“可光知道不在没用,得知道在哪儿不是?”幸梄无奈面前这俩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都没说到点子上。
“哎呀阿九!你能别吵嘛,你捣腾你那些瓶瓶罐罐的时候,我会在你旁边跟你叽叽歪歪吗?”幸颜抱怨。“你让我想想嘛。”
行行行!幸梄虽没开口,但比了个手势,向她示意自己不会再多嘴。幸颜瞅了他一眼,扭头便向湖边走去。
她走的越近,就发现冰面就越澄澈透明。当她在湖边停驻时,便被眼前的惊得倒吸一口气。她不是被吓到了,而是被“美”到了。
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皆若浮空无所依,这样清澈透明的冰层,她是第一次见,这冰面,像是冻住了时间,湖底的一切都如画般静止了。
不理会身后人的惊呼,她忍不住轻轻踏上冰面,明知道不会坠入水中,但她心中依旧怀着胆怯。
许是惊到了湖底的鱼,她一踏上湖面,便见一群鱼儿从石缝和水草里逃窜而出,倒是让这副如美人般静谧的“画”,更生动了些。
但是……岛呢?
这个问题莫名地又闯到了她的脑子里,同时也让她回了神。蓦地,她感到手臂被人抓住,她转头一瞧,又邻足公子张阴沉的脸。
唉,邻足公子,你怎么老是这副模样呢!幸颜在心里默默的叹气。
她觉得自己跟邻足公子就像债主和债户一样,他们见到彼此,都像是债户见到债主。但不同的是,他见到自己,是债户见到债主的厌恶,而自己见到他,是畏惧。
“好了,我上去便是了!”未等邻足公子发作,幸颜先服了软,一脚又踏回岸上。
然而邻足公子不想就这么作罢,厉声道:“这湖面光滑无比,若想登上去,得先在套一层布在脚上,否则你一个人摔了,害的是我们所有人。”
幸梄闻言,皱着眉将幸颜拉到自己身后,道:“行了,她都上来了。你个大男子整天就欺负一小女子。”
接着故意转着眼珠子上下打量了邻足公子几番,嘲讽:“再说了,没有颜颜,就你,你能找得到这地儿吗?”他虽比邻足公子矮了一尺有余,但护起幸颜来,气势丝毫不输。
二人眼里的怒火愈来愈凶,幸颜见邻足正欲开口时连忙将幸梄拉开,安抚道:“好啦,算了,也算是我的不对。”又转头让成澜将包袱皮取下来,撕开分一分给大家,就此岔开了话题。
而邻足公子与幸梄的梁子算是在这里结下了,至于往后他们二人到底是怎样争锋相对的,那都是后话了。
一行人在脚底绑上布后,便依次踏上冰面。谨慎起见,大家都小心缓慢,分散而行。幸颜特意嘱咐他们注意脚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觉得,壁藓岛就在这湖面之下。
因为一般来说,湖面是不会结的如此透明,一定是梁修师算好了只有在冬至这一天,才能有此奇景,既然如此,那奥秘就在脚下!
但这湖虽说不大,却也不小!就他们几个人,真的能在一天内找到吗?还是,还有其他什么线索是她没有想到的?
正当幸颜一筹莫展时,是成蹊提醒了她。这成蹊一直都默不作声,只有在邻足公子吩咐时才会应一两声。但这时,他却鬼使神差的嘀咕了一句,让幸颜茅塞顿开!
他说,这湖看起来还挺圆。
幸颜愣了一会,随即抬起头环绕了四周一番。
确实很圆!
圆的,就像人头顶的这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