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鸡乃是麻雀桌上暴毙而亡之徒,因为身量矮小,又沉迷于麻雀,故而得名幺鸡。死后在义庄内藏放了大半年,敛尸的人都没寻着,最后只得草草找了堆黄土埋了了事。
那一日他在黄泉路上徘徊,正好遇见了晚归的王玄生。
王玄生见他衣衫褴褛步履蹒跚,连身像样的寿衣都没穿上,好心给送了套衣裳,自此结了缘。
随后,他便跟了王玄生,这一跟就是一百年。
王玄生算是个极有善心的老板,除了偶尔让他试试新出的产品试剂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里,都不大让他涉险。
王老板做事谨慎极了,他从不摆老板的谱,他的幕僚基本都不许显身跟随,那个玄生贸易公司倒更像是他的寝殿,平日里都不让他们前往。
幺鸡同寻常同僚一样,他只做影子,有任务了,传声筒接收信息便可。
传声筒的模式就是王老板发出一种特殊的信号声,他们到指定的地点领取任务就是了。
传声筒也是王老板自己发明创造的,他曾经尝试了各式方法企图造出跟人间社会一样的电话、网络来,最终因为原材料不够,技术不成熟,都宣告失败了。
总之,他们的传声筒工作方式,也算得上半线上作业。
王老板说他最不喜与跟鬼打交道,乌泱泱的一片鬼,看着更是头疼。
于是他养的幕僚也便任之随之,无任何事休得露面。
至于开会,噢,他们可从来没有任何会议。
各司其职,来去自如,报酬丰富,大家伙儿自是不愿离职。
最近都过去俩月了,他们这些人已经很久都没有领到任何任务了。
确切的说,老板早遣散他们了。
他想起两个月前,那是他最后一次去领任务。
黄泉路上到处都是神兵将领,他们统一穿着笔挺的军装,三五丈设一关卡,声势浩荡得很。
各处神兵将领皆在搜寻一位孟姓姑娘和王姓小仙,据闻那姑娘因为殴打了神将军的宠妾而被下了狱,尔后又伙同那王姓小鬼仙越了狱。
想那姑娘着实也胆大得很,这不是老虎跟前拔须么。难怪神将军几乎出动了整个黄泉的兵力。
那些兵将们面色凝重,拿着一男一女的画像,遇人便查。
途径鬼门关,他瞧见鬼门关前站着一位将军,披着一袭深灰色的军大氅,里面是一身笔挺的同色戎装。此人身高直逼八尺,一双入鬓的剑眉紧锁着,神色肃穆,如临大敌。可是依旧遮不住他面容的英挺俊逸,一对俊秀的眼目黑白分明,刚毅的鼻梁和下巴,线条流畅。肩膀宽平,脊梁硬挺,系在皮带下的腰线比起他的身量却略显纤细,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角线和赘肉。
再看那浑然天成的气质,意气风发,凌厉逼人,怎有人生得如此遭天妒。
想必这就是上任不足八百年的神将军常子锡了,据说常子锡一上任便大刀阔斧的进行军队改制,凡隶属于这黄泉地界的神兵神将,须统一着灰色戎装,行路必须着地,步伐铿锵有力,脚步绝不可虚浮。
每每有军队过往,他们整齐划一,步幅一致,气势恢宏。比那天界内的天兵天将都要威严得多。
后来,很多年后,已是过了桥失了忆的幺鸡,见证了那许许多多的血雨腥风后,他明白了一个理儿:功高盖主,善终者无几。
路边有一士兵拍着幺鸡的肩,递上画像比对了半晌,尔后上下扫视着打量了几眼他的身量,遂开口问道:“可有见过图像上的男女?”
幺鸡眯眼一瞧,当下心里一噔,这不就是王老板和平日里与他往来甚密的孟小川么!虽然画技略微粗糙,但若用心仔细一比对,定是瞧得出来的。
所幸他在王老板麾下历练了这百来年,心内慌乱不已,面上却保持着一片平静茫然,皱眉摇了摇头。
士兵只当他努力在脑海里搜索后,尽了力了,便放了他。
幺鸡缓缓踱着步子,接连遇过好几次的盘查后,直到人烟稀少处才慌跑了起来。
行至信息处,果然得一包裹,包裹内有几条小黄鱼,还有一张任务条:公司解散,所有人员抹灭档案,拒不承认任何信息,否则将惹祸上身,自寻死路。阅毕销毁,捣毁联系点!
落尾是一玄字儿,后边跟着几个小字儿:期待重聚。
现在想来,王老板的决策部署不可谓不英明神武。
或许但凡老板们,都有高瞻远瞩的本领。
幺鸡撕毁了信息,捣毁了信号处,尔后携着怀里的小黄鱼缓缓回程。
鬼门关前已不见那常将军的身影了,有个副将神色肃穆的端立在那儿。
幺鸡顿时觉得,前路像是突然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自那后,外边的官兵狠狠闹上了两个月,黄泉地界已经三番几次被他们掀了个底朝天了,却仍旧没有找到王玄生和孟小川那俩人。
他们是在一个黄昏突然就撤下了所有关卡,收回了所有士兵。
大抵是一名侮辱了宠妾的女犯,不至于如此劳师动众,人心惶惶。
亦有可能,俩月一过,宠妾到底没了新鲜感失了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份,也便跟着淡下来了。
于是,黄泉路上又恢复了正常的人流往来。
新死的鬼魂茫茫然上路,呆惯了的商贩们纷纷出来行商。
一转眼,日子又过去大半年了,幺鸡才终于接受公司彻底解体,王老板估计再也回不来的事实。
前边的日子他还能一面躲躲藏藏一面留心打探外边的情况,成日里紧张兮兮诚惶诚恐的。常将军撤了兵之后的这些日子,他反倒一直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的虚度着光阴,着实寻不到自己的目标与热情来。
幺鸡是在五年后登上了奈何桥的。
望乡台前,他昔日的家乡早已经是模糊成一团光影了,那些光影里的故事也随之褪了色,被遗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回身瞧了眼蜿蜿蜒蜒的黄泉路,路上行者络绎不绝,路边却依旧是荒芜一片。
前几年地上还能瞧见遗落下来的,一张半张的熟悉画像来,最近这两年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了。
据说西边的薛将军又开始乱起来了,常将军分身乏术,哪里还记得起王玄生和孟小川那两名忤逆的鬼商来。
他念及过往,王老板曾信誓旦旦说过,倘若有一日,无论谁决定上路,定得给他备好行装,兄弟们聚在一起喝个践行酒,然后再风风光光的踏上奈何桥。
现如今,兄弟们该上路的都上路了,践行酒却没喝过。
真怀念那会儿的黄泉道,有一素衣女子,不辞辛劳地在这条道上混迹了几百年,面上抹脂涂粉不均,笑容却灿烂匀称极了。
那会儿的黄泉路,似乎远没有这般荒芜。
唉,还是回到人世间去吧。王玄生紧了紧包袱,突然憧憬了起来:人世间虽有辛劳困苦,可到底也还有日夜星辉,有美酒佳肴,有良人相伴,总还有麻雀牌……
但愿下一世,下一世给他稍好一些容貌和家世吧。
给了银钱,饮尽碗里的孟婆汤,他脑海里最后浮现出那鬼门关前常将军的身影来。
能投身成那样儿的风姿卓越,家世显赫,大约前几十生,都得是拿命殒了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