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珠莎一百岁那年,第一次对常子锡有印象,他戴着顶军帽,风风火火地走进陆府来的,风吹得他那厚重的披风在身后呼呼作响。
当时,正厅里那样多的人,唯独他,卷了一身风雨似的。
老妈妈们说,这便是她未来的夫君。
原来就长得这般模样,他身量很高,比爹爹还高出半个头来,只是肩背略显单薄了些。
天庭宽阔,一双浓密的剑眉直插入鬓,年纪轻轻的,瞧起来着实有些严肃老成。
那对眼眸倒是生得极好看的,眼睑并不宽,细细长长沿着眼眶一路往上轻挑着,典型的桃花眼。
难怪李妈妈时常嘀咕说:“生得就是双招桃花的眼儿,莫怪他府上侍妾如云。”故而,颇有些对她未来的夫家心生不满。
陆珠莎顶喜欢他的下半张脸,肤色不白,却是生得干净极了。两颊稍丰腴,尚留存些稚气。鼻梁高挺,鼻尖微勾,鼻唇沟深极了,鼻翼线、下颌线裹着两颊的肌肉,纵横自如,比例和谐,好看得紧。
只是嘴唇细薄,李妈妈又说此人定凉薄得很。
在李妈妈眼里,这世间自然无男子可与自己匹配。
陆珠莎那时非常不屑,她觉得普天之下,最最凉薄之人非父亲莫属了。可是你瞧,父亲的唇肉明明生得丰厚极了。
常子锡微佝着身子,两手向前拱起,向她行了个标准的见面礼,陆珠莎正儿八经的福着身子行了个大礼,
“当年抱在手里的姑娘,一转眼就这般高了。”常子锡摸了摸陆珠莎的头,笑道。如同个真正的长辈兄长那般。
陆珠莎抬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朗声问道:“常子锡哥哥,李妈妈说您日后便是蕊儿的夫君了。”
面对着这么个小女娃娃大言不惭直白白的说着婚约,哭笑不得。
众人哄笑一堂。
这便算是第一次会面了。
后来……后来,常子锡便连年征战平匪去了。
每次例行过府来问候父亲,都是急急忙忙的,坐上片刻时间即走。对她和母亲也是温和恭敬极了,总得送些从西域搜刮来的小玩耍,有时候是一个栩栩如生的皮猴儿,头上的雉翎一抖一摆的,还泛着金光。有时候会送个木雕的鱼儿,说是闲暇时光自己刻的。
这么些年,陆珠莎那个装礼物的大匣子里竟是被他堆得满满当当的。
有一年除夕,他来府里送年礼。特意给她带了个一套金丝做成的钓具,她曾借给九哥去玩耍过,九哥回来后向她讨要,说是个顶好用的钓灵器。
自那后,她干脆拒不外借了。
第二年除夕,她将自小养大的阿灵送给了常子锡。
李妈妈在旁笑着解释道:“阿灵是有次我们将军难得带姑娘远行,她在神灵山脚下捡来的一只灵猫。”
刚刚长至成人身量的陆珠莎瞧着常子锡怀里的阿灵,继续说:“阿灵刚刚被我捡回来时又瘦又小的,全身的皮毛几乎都掉光了,斑斑秃秃的一大片。常子锡……哥哥,你瞧瞧它的眼睛,我就是被它那双殷红的眼瞳给吸引住的,带回来让李妈妈当个婴儿养着。养着养着啊,养了没几年,养得肥肥胖胖的,不止通体雪白,毛发还亮极了,那双殷红的瞳仁愈发明艳,好看得紧。”
常子锡瞧着陆珠莎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一副极为不舍的样子,笑道:“嗯,我们蕊儿说好看,我也觉得阿灵是世上最好看的猫。”
“李妈妈说,她说常常说我是最会识物之人,带回来的灵物明明又丑又小,养着养着总是变得顶顶好看,比如丹儿,丹儿也是我捡的,刚刚捡回来又瘦又小,后来,越养越好看,越养越水灵。”陆珠莎往旁侧一瞧,李妈妈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了。
“那是因为,万事万物常常跟好看的人待在一块儿,都会慢慢变得好看起来。他们跟着这么好看的蕊儿,自然变得好看水灵了起来。”这么多年的风餐露宿,常子锡的肤色深了许多,两颊清减,下巴愈发刚毅,一双年轻的眉眼,仿佛不知不觉已染上了些许风霜。他笑起来时,嘴角的笑纹都有些深了。
陆珠莎觉得,直到那会儿,他才真正告别少年,长成个成人的模样来。
母亲曾经说过,成长,原本就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陆珠莎瞧着他的眼睛,没有月光的夜晚,眼睛里却是有光的。
“是吗,所以我把阿灵送给你,爹爹说你是最好看的男子,阿灵也是男子,它也会变得跟你一般好看。”
瞧她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常子锡笑道:“蕊儿可觉得我好看?”
“自然好看,可是我觉得我九哥,才是世间最好看的男子……”
常子锡突然心情大好,笑道:“这倒是实话,你九哥同你一样,自然生得好看。”
“常……哥哥也是好看的。”
“蕊儿,以后你唤我名字即可。”常子锡捏了捏那方窄翘的下巴。
“喵呜……”阿灵对着陆珠莎呜咽了一声。
陆珠莎盯着他怀里的猫,恋恋不舍,常子锡竟差点被那双眸子里的深情吸了魂去。
母亲自小便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常子锡一番话滚至嘴边却变成了:“蕊儿,我且悉心帮你养着,百年后你入我常府,它便还是你的。”
那便是近几百年来,常子锡说过最露骨的情话了吧。
陆珠莎埋着头,脸羞得通红。一双耳朵连着耳根都红了起来,衬得耳后的肌肤莹白一片,常子锡低咳了一声,直了直身子。
“夜深了,我该告辞了。”他抱着阿灵,暗灰色的风衣披在肩后,眼睛里有笑。阿灵那双鲜红的眸子死死的盯着陆珠莎,都快滴出血来了。
差一点,她就反悔给要回来了。
两百岁,陆珠莎及笄那一日,常子锡特意给她送来了一枚扳指,说是他平生第一场胜仗俘来的战利品,特意珍藏至今送与她。
那扳指像阿灵的瞳仁,亦是通体血红。
“给它取个名儿吧。”
陆珠莎想了想,说:“嗯,像阿灵的扳指,不若就叫它血玲珑?”
“甚好!蕊儿,这血玲珑可护人灵识,亦可摄人心魂。你得增加自己的修为,万不可滥用,滥用者或因灵力不足反倒被它反噬。”
陆珠莎并不憨傻,常子锡虽未明示,这血玲珑确有定情之意。
她瞧着对面常子锡那张真诚坦白的脸,问:“常子锡,第一次打胜仗的感觉如何?”
“很好,现在想来血都是热的。”他说,“只是往后胜仗打得多了,人就麻木了。血流成河者皆是生命,各为其主罢了。但凡战争,自古便没有胜者,荼毒的,都是生灵。”
“爹爹说过,所有好战的战士,战得久了,终有一日会厌战畏战,和平才是互赢。”
“你爹爹他是个好将领。”常子锡微笑肯定道。
陆珠莎像是自己得了表扬似的,偏又要压着自己的窃喜,遂转移话题,问:“这血玲珑,为何红得这般透亮?”
“大抵是因为浸了彼岸花的花汁儿吧。”他调笑着说,“据说,那彼岸花是属于你的花。只有这片土地上才有。”
她骄傲的扬着下巴跟着笑了起来。
他伸手触了触她的头顶:“蕊儿,快快长大吧!长大后,来常府帮我打理后院,也种上你的花。可好?”
“爹爹说,你的野心可大着呢,从不会关心后院这等小事。”
常子锡摇了摇头:“这一点你爹爹说错了,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宏大的野心。要说有,也左不过是希望这生灵万物,生死轮回都井然有序,快乐知足……”
“不过小蕊儿,你现在还不懂。”常子锡补充道。
“我懂,上边人世间战争频发,生灵涂炭。导致爹爹的七重门内怨灵越挤越多,那结界锁都锁不住,你瞧那忘川河里的水越发浑浊不清了。”陆珠莎顿了顿,“然后,这些怨灵再转世投胎,心生怨怼,挑起事端,发动战争,荼毒生灵……”
说完,她抬起头,眼神清亮:“常子锡,这二者本就是因果循环世事轮回,对吗?”
常子锡半倚在回廊上,姿态闲散,一只腿笔直,另一只腿完成一个角,难得见他如此随意极了。
不知道为什么,陆珠莎越长大反倒觉得他的个子愈发高挑了。
她半仰着头,像个急于讨赏的学生般,脖颈修长,衣领的空隙处可以瞧见莹白的肌肤来。什么时候,那个小小的丫头,身段也玲珑了起来,眉目间开始有了些许风情。
常子锡突然记起很多年前东海龙宫里那个欢脱的少女,曾一袭白衣跟在他后边叫嚷着:“常子锡!常子锡!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他曾觉得,顶好看的女子都当如她那般,只着素白的衣裳,便可令天地间失了颜色。
可是眼前这个少女,也恰是她那般年纪,一身红杉,嘴角荡着好看的笑纹,眼眸里全是星光。
女子如彼岸花那般绚烂,竟也是极好看的。
他抬手伸向她的脸颊,最后到底克制的落在了肩头,轻声道:“你这么小,看事就如此通透,陆夫人当真是教养得极好。”
陆珠莎露出了只有在常子锡面前才有的小儿女姿态:“才不呢!先生们天天跟我讲女戒,女训。噢,最多母亲闲暇时光来给我讲讲诗经。”
常子锡半挑着眉,问:“哦?那么蕊儿你喜欢看什么书呢?”
她像模像样的掰着手指头数道:“资治通鉴,论语,中庸,易经……”
常子锡深深地瞧着她,抚了抚她的头顶,半晌未发一言。
那是刚及笄的陆珠莎。
是不是年少的姑娘,总希望在自己心上人跟前表现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急于给他能留下些更特殊的回忆。
这两百年间,常子锡往东扫平至东海地界,往西荡平至西海边界,顿时,整个黄泉地界扩张到了极致,常家父子一时风光无两。
“如若再能种上些彼岸花,当真是极好的。”常子锡走过奈何桥,望着那一片无垠的土地上,灰黄色的野草肆意生长,不由得轻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