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子锡那小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他老子有野心多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呐……不知这忘川两岸的太平光景还能维持多久……”陆将军被蒋广扶着,趔趔趄趄絮絮叨叨的一步步往陆夫人的寝房走去。
走至寝殿门口,抬眼瞧了瞧,忽地一巴掌挥到蒋广的后脖颈上,喝道:“混蛋!愈发不懂事了么,平日里见你每次瞧见常子锡身边的许副官总是能寒暄几句,却也不见你跟人学学去!”
训完他扒开蒋广的手,自个儿摇摇晃晃的往前走着,没走两步,到底扶着廊柱回头道:“还不过来!送老子去清儿那!那丫头的醒酒汤煮得好极了。”
陆珠莎瞧了瞧身侧的母亲,陆夫人双眉挑了挑,对着蒋副将打了个手势,蒋广立刻上前去了。
那一主一副将的身影相携着消失在庭院外。
“母亲,嫁给父亲这样的男子,你甘心么?”陆珠莎问。
“傻孩子,不得胡说!”陆夫人瞧着自家女儿那副涉世未深的表情,轻笑,“一名酒醉癫子罢了,母亲懒得应付。”
“我只是替母亲不值,跟那些个风尘女子共享……”
“珠莎!够了!”陆夫人厉声道,“娘自小教你的温婉雅静你是打算全丢了么!”
陆珠莎顿觉得委屈极了:“娘,今晚……还有这两百余年来,我可曾在外边给你丢过脸?”
陆夫人叹了口气:“娘知道,你做得极好,你替母亲鸣不平。但是蕊儿,母亲与父亲之间……不是你能参与的。再说,你父亲可是从小就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疼着,对你自是没话说的。以后绝不许当着外人胡问。”
“他对我倒是极好,不也想借着嫁我的由头,找那常子锡要奈何桥头方圆三百尺地么!他这哪里是嫁女儿,是卖……”
“哎呦,我的姑娘!”寝殿内的奶娘李妈妈一把将她扯进了屋去。
陆夫人摇了摇头,跟了迈步进去。
陆夫人走至梳妆台前,指着座椅:“来,蕊儿,过来坐下!”
玳瑁彩贝镶嵌的梳妆台,台上搁着大红雕花的梳妆盒,此刻正打开着。梳妆盒的旁侧是一面椭圆形的铜镜,铜镜里是一张微红的年轻面孔,眼眸似水,嘴唇轻撅着。
陆夫人一面亲自取陆珠莎头上的钗环,一面含笑盯着铜镜里那张绝色倾城的脸:“蕊儿,娘知道你表面温婉,骨子里却刚烈得很。现下你已及笄,嫁过去常府是迟早的事儿,你父亲与常子锡的双方交涉不是你这个做女儿能置喙的。倘若常少将真愿意用他的城池来换娶你,在娘看来,那也未必不可。”
“可是……”
“可是什么?你如今还身在陆家呢!怎得这般没骨气!你不知道,自古越贵的物件儿越舍不得亏待么,这人,也是同样的道理。”陆夫人的神色难得如此严肃,“再说那常少将的后院侍妾比着你父亲的后院,只会多不会少。今儿席上的舞女,你可是瞧见了,她们一个个戴着面具都藏不住往上攀爬的心。你从小便看着母亲的境遇,仅是看着,你已是愤愤不平。你这等心性,将来……”
陆珠莎低着头不发一言。
陆夫人到底不忍,拿起梳妆盒里的檀木梳轻轻整理那一头如瀑的黑发,继续道:“再说,你那未来夫君可正是年轻气盛精力正旺之年纪,偏还生得仪表堂堂。这世间好看的女子千千万万,少不得被他瞧中,你可应付得来?”
“我也不知。”
“你若坚决不愿嫁入那常府,那么,娘即便拼了这条命,也得为你毁了这门婚约!”
陆珠莎回身抱住母亲的腰,瓮声道:“娘,我自是……愿意的!常子锡,他和父亲不一样。”
“娘也曾觉得你父亲他待我与其他女子不一般……唉,罢了,你的命数,得你自己一步步去走。”陆夫人扶正女儿的头顶,“跟着李妈妈去沐浴更衣吧,这些日子好好在家习礼练字,那常夫人虽是极好相处之人,但为娘打小教出来的女儿家,也绝不能让夫家小瞧了去。”
陆珠莎抬起头,一张喜上眉梢的脸,白皙粉嫩,笑嘻嘻道:“母亲,他们都会喜欢我吧?”
“你这般好,常家自是都欢喜。”
“我觉得常子锡……”
陆夫人皱眉打断道:“你一个姑娘家家,哪里能‘常子锡、常子锡’的这样叫唤。即便是我和你父亲,都得称其一声‘常少将’。”
陆珠莎不置可否的嘟嘴喊道:“我才不管呢,李妈妈!我要洗头!”
李妈妈从旁门走了过来:“姑娘呀,这夜都深了,洗头可是会染风寒的,咱们明日洗,可否?”
陆珠莎瞧了瞧外边的天色,道:“那就明日吧……”
“奴给姑娘备了洗澡水,这会儿怕是水温刚合适。”
“丹儿呢?”
丹儿是陆珠莎在忘川河边捡的一小女妖,自小被李妈妈调教着,一直就跟在陆珠莎身边伺候。
“那丫头啊,这会儿睡得呼噜呼噜的了。你先等着,我去将她唤醒。”说着李妈妈移步往门口去。
“欸!李妈妈,算了,且让她睡吧!我自个儿胡乱弄一下,我也困极了。”
陆夫人对着李妈妈点了点头,李妈妈携着陆珠莎一道出门往她的寝房里去了。
因为府里女子甚少,陆珠莎的厢房就安置在陆夫人的别院。
夜凉如水,她穿过一道道回廊,眼前浮现出常子锡那张笑脸来,那般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怎会和父亲那样粗暴的莽汉一样。
哼……
“李妈妈,你觉得我娘委屈么?”陆珠莎靠坐在浴桶里,氤氲水雾中,肩背纤细,脖颈修长。
“我的姑娘,可不许再在夫人跟前胡说了。”李妈妈攥着方帕子,一面悠着水一面轻拭着那起伏的线条,“夫人自有她的位置,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习惯了。老身倒是更担心你一些。”
“担心我什么?”陆珠莎惊讶转身。
“外人都道你知书达理,温婉柔顺,我从小将你奶大的,能不知道么,你最是古灵精怪喜打抱不平了。”李妈妈将其肩膀掰直,“那常府可是寻常人家?若莫不是因为和天帝起了龃龉,被派到这对面来。那常家世代可是天庭帝王将相,掌管着所有天兵天将。老奴可听说了,你那未来夫君常少将,也不是省油的灯,说要平匪,百年间就扫平了整个河对岸的顽固匪患。那西北的薛輪,可是一般人能制服的?也就服那常少将。”
“就是那个薛将军?”
“什么将军,平日里就是一鬼匪头目,风流得很。”
“嗯……今日席间瞧出来了,长得倒不像土匪,眉清目秀的,比常子锡还斯文。”
“我的小姐,你可千万别企图跟他有交情往来。”
“李妈妈,我就在席上瞧了一眼。”
“瞧一眼也不行!”
陆珠莎:“……”
“还有你那未来夫君,也是风流得很,你这般性子,若是刻意压着自己,像外人瞧见的那般尚可应付一二。可是,且不说自己委屈,这日经累月的克制着,也不是长久之计呀。但若就由着你自个儿真实的性子来,不知要闯下多少祸事来……”
“李妈妈,不是有常子锡么,他总会在我身旁的呀。”陆珠莎的声音低极了。
“常少将现在是名将,迟早得接他父亲的衣钵。大丈夫,志在四方,哪里会协你管理后院。那一群的莺莺燕燕,横竖都得你自己去面对。”李妈妈轻抚着那方柔嫩的肌肤,“你这样的姿色与品貌,嫁过去了,受宠自是不须说的。其实,倒不如不受宠且还好些,平平顺顺相敬如宾的过一生也未尝不可。怕就怕,受到极度宠爱,盛宠即为众矢之的,你这般年纪,哪里懂得藏拙乖觉,反倒容易恃宠而骄。可是,作为嫡妻,说得轻松点,你切不可有专宠善妒之心;再为难一点,你还得劝他雨露均沾……最糟糕的,是那盛宠过后,一切恩爱皆是过往烟云,余生等待你的莫不是漫漫长夜……”
李妈妈越说越伤感,停了停,发觉前边的姑娘没发出半点声响来:“姑娘……姑娘……”
“嗯……李妈妈,我知你这般絮叨,是为我好……”陆珠莎咕哝着。
“我们为你好有何用,得你自己过得好。”李妈妈拿手戳了戳那不争气的后脑勺。
岂知对方脑袋一偏,垂下去了……
这姑娘倒好,在浴桶里就这么睡着了。
真是,少年不懂愁滋味。
无知无畏,无知无畏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