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珠莎一出房门便瞧见候在门廊外的蒋广,蒋广跟在父亲身边的岁月怕是比自己的年岁还要长些。
他好像总是特别沉默,常年安静的随在父亲身侧,身材粗壮,身姿挺拔,头发粗黑油亮,通常整齐的束在头上,从最初的少年郎如今已是极像一名威严十足的将领了。
只是自小长着的一张圆脸经年累月的倒是没多大变化,除了肤色深了些,依旧圆而憨实。一双眼睛也大而圆,即便不笑时,眉也是弯的,立时使他的威严感削去了一大半。
却好似从未见他笑过。
只那一日,她气鼓鼓从常府内出来,忘川边上,他临岸而立,望着她,是有在笑的。
嘴角上扬,眉眼弯弯。
恍惚间,竟觉得像个稚气的书童。
自与常子锡议婚以来,无论去哪,父亲总是要蒋广随在她旁侧。
李妈妈曾嘀咕:“陆将军怕是打算着将那蒋副将作为小姐的陪嫁了,有他跟在你和丹儿身旁,真真是顶好不过了。”
蒋广并未升至副将时,李妈妈就曾十分属意他作为丹儿未来的夫君。
可是丹儿嫌其太闷太严肃了,一脸的不情愿。李妈妈念她年幼,蒋广又没什么心思,并未刻意强求去游说了。
大抵还是她这个做姑娘的婚事都议得不太顺利吧,哪里好日日去提及她身边那个丫头的终身大事。
只是很多年后,丹儿却爱上了一个更闷更严肃的男子。
这世间的情爱,哪有什么尺寸标准,更无因果道理。
“蒋副将,若父亲真有一日让你随我陪嫁,你可觉得委屈?”穿过回廊,陆珠莎随意的问行在她身后半步的蒋广。
蒋广微佝着身子,低眉道:“姑娘,自末将入了这冥府为将,我等便任由将军差遣,何来委屈之谈?”
陆珠莎停下返身凝视着他那双大眼,蒋广倒也不躲不闪,一双眼回看着她,瞳仁里幽深至极,自是一片坦荡真诚。
她不由笑了笑:“我是怕委屈埋没了你这等将才,可惜了你在父亲身边这么多时日的经营与修为了。跟着我这小女子,你还何谈那前景与理想?”
蒋广心一动,倏地一抬眼,陆珠莎已然转身继续前行了。
瞧着她肩背挺直,步履轻盈,神色淡然极了,他也立刻恢复如常的面色来。
前面便是陆将军的小书房了,一块小叶紫楠的牌匾悬在入门的正上方,上边是梅花小楷的刻字:清斋。
字体隽秀得很,一看便是出自陆夫人之手。
陆珠莎跟在母亲身边习了两百余年,也没掌握其秀丽与精髓。
自小练着练着便被母亲小声训导,她求救式的瞧向父亲,父亲也是爱莫能助的袖手旁观着。
而父亲更擅草书,每每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篇幅。她懵懂的瞧不清一个字来,大抵父亲的字,这世间除了母亲,寻常人等也认不得几个字来。
只是,父亲好似总特别中意“清”这个字眼,约莫是在冥府这方世界里,浊气太盛了些。
一脚刚踏入门,余光中,蒋广的身影便立刻消失在回廊外了,他还当真恪守本分尽职尽责得很。
清斋内父亲与母亲并坐在上方,旁侧准备了一张木制小椅,椅座上放着一方彼岸花纹的坐垫。
那长满冥界的彼岸花,一直是父亲的骄傲来着。下人们倒也将投其所爱拎得透透的,府内的各处织品总是能瞧见彼岸花的影子来。
陆珠莎进去微微福了福身子,陆将军不甚在意的挥了挥手:“蕊儿,坐!”
陆珠莎坐在一早准备的木椅上,理了理衣裙,刚抬首,陆夫人微笑的瞧着她,开口道:“蕊儿,我们今日唤你来是为你的婚事,婚姻大事本就该庄重些,于是我和你父亲商量着,就择了这么个稍微正式的场所。”
“是,母亲。”陆珠莎颔首道。
陆夫人含笑望着女儿,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与那常府退婚已逾两年有余,这两年上门提亲者不在少数。这许多的世家公子里,我们挑选出两位颇为合适的人选。一是那凤族太子夜莺,据闻其貌相俊美极了,潇洒恣意,为人也幽默风趣得很。如今已有一千二百余岁,一直尚未娶正妻,侍妾也是不多的。另一位,是东海龙王嫡长孙熬战,现下不过刚至一千岁,自小便洁身自好,从未纳过一房妻妾。”
本来心不在焉的陆珠莎此刻倒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东海龙宫太孙熬战?
常子锡那侧室熬霜嫡亲的大哥?常子锡的大舅子?常府后花园里那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心里藏着一位叫“熬小九”的女子,却要遵循父亲旨意来求娶她这个冥王之女的男子?
“我和你父亲更属意那东海龙宫太孙熬战,那孩子自小我便见过,天资聪颖,难得还沉稳持重。自小时候起,便成日手里攥着一本书卷,对待长辈也是彬彬有礼谦和有度。再者,那东海龙宫离冥府不远,也算不得异域,你嫁过去不至于水土不服。但是这等婚姻大事,我们琢磨着,最终还是得由你自己做主选择。”
陆珠莎压着那股深究探讨的心思,只淡笑道:“我没有异议,但凭父亲与母亲作主便是。”
陆将军低头抿了口茶,抬眼望了望陆珠莎,尔后又转向陆夫人,说:“只是这东海龙宫的熬战,如今也算是那常子锡的大舅子。日后我们这三家少不得会面,可是会有些尴尬……”
陆夫人笑道:“老爷您是糊涂了么?那东海滴长孙女算不得常子锡正妻。正式场合应当不至于会三家碰面。再者言,真若会面,我们家姑娘与那常府实属和平解除婚约,讲的是你情我愿,契约精神。常府,着实毋需谨慎对待。”
陆珠莎讪笑着点了点头,想来那东海龙宫的熬战压根就不是父亲与母亲一同选出来的夫婿,而是母亲自己个儿更属意罢了。
脑子里回想着那日常子锡风轻云淡地吐出那句:“那也是妻!”
想是母亲估错了,那东海龙王嫡长孙女原就是常子锡的妻。
就如同甭管外人如何看待,在爹爹眼里,那清儿也是他的妻。
只是这个中关系纷扰,倒也有趣得紧。
而那一位满心满眼里都藏着位“熬小九”的龙王太孙。
现下于她,着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曾想,陆珠莎与那东海龙王嫡长孙熬战的八字五行皆极为相合,是乃上乘姻缘良配。
只是那婚嫁六礼流程尚未进行至纳吉时,七重门内便爆发了近千万年来第一次大暴动。
兵役报告说七重门内千千万万个怨灵聚集在一起,怨气喧天,千钧一发。
陆将军将身侧最信任的蒋副将协同少将陆毕城去往七重门内安抚怨灵。
那日,陆珠莎被父亲叫至前厅,正在商量纳吉之事,尚未坐定,一名小兵匍匐着爬进了厅内,他的面容几乎都快模糊起来了,呢喃间只吐出一句话:“蒋副将……没了……陆少将,陆少将也没了……”
陆珠莎的心一窒,张皇失措地望向父亲。
只见那个身经百战的冥王陆将军跌坐在椅子上,视线胶在厅内的兵役身上,面上已是一片颓色。
陆珠莎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至那名小兵役,就在这转瞬间,厅堂内已经空空如也,再无一丝鬼兵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