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临堂的议政厅里,常子锡独坐在桌前,桌面上是刚刚搁下的笔,已经写好的簿子。
他望着西面墙上的疆域图,兀自沉思了许久。
半个时辰后,他低咳了声,许沧平踏进厅内来。
常子锡右手擒着那册簿子轻轻的拍打着左手的掌心,并不发话。
许副官静静的站着那儿,也不着急。
终于,他将簿子递了过去:“我在已拟定好的聘礼里加上一项:常家舍去奈何桥归陆府所有,撤北桥头的日夜神君,换守南桥头。你将我手里这份的册子与上次交予你的婚书一同送去陆府,陆将军看了自会明白。”
许副官惊诧的抬头,愣盯着常子锡。
常子锡轻喝道:“还不快去!”
许副官领命退出,脑子里一片凌乱,婚期与聘礼不是一早就拟好的?为何刚过了个年,难道陆府那厢又生了变故不成?
刚走出兵临堂,不想,被常老将军逮了个正着……
常子锡正在轻轻掀那墙上的疆域图四角,父亲突然推门而入,他刚刚递至许副官手里的簿子,又被父亲愤怒的一把扔在了桌上:“我不同意!”
说完后,意识到语气过于生硬,又苦口婆心道:“我儿,你可得想清楚,从前忘川河上有奈何桥这一道屏障,他们渡不过桥,那陆将军一天到晚少不得试探滋事。你我皆知,忘川河域虽不宽,但贵在深不可测,如今更是鬼蚁怨灵满布,真真算得上是道天然屏障。陆军要淌过岸来,唯独通过那奈何。日后奈何这一道屏障你都送予了他,他日若有战事,那陆家的阴兵鬼将要过河来就是小儿戏了。”
常子锡停住了掀图的手,轻轻抚了抚,转身面对常将军,道:“父亲,你我皆知,与那陆家毁约之前,我便有了娶东海龙宫嫡公主之意,本是我理亏在先。陆姑娘是儿子心之所系,常府与陆府、天庭关系诡谲,风云变幻。她嫁予常府并非易事,我总得表达我求娶的诚意来。”
“你的诚意便是用那奈何桥换婚期提前半年?你为何独独纠结于这半年?”
常子锡凝了凝神,道:“那奈何桥,原本于几十年前谈论聘礼时,我便属意要送与陆府,这早晚都要送出去的东西,若能换得半年时间,有何不可?”
常将军瞧着对面的儿子,几年前他求娶那东海龙宫的熬霜时仿佛还在眼前。
原来,这个日日跟在他屁股后边的小子,终于长大了。
“父亲,你可觉得,陆府那阴兵鬼将能予以我常军威胁?”
“日前自然构不成任何威胁,但是奈何桥乃千秋万代之事,万不可在你手里给送出去。你得为这黄泉境内的百姓、将领及他们的子孙后代负责啊。再说,此生你才将将开始,你便是再也不想渡过河去了么?”
“沧平。”
许沧平推门而入。
“我新制的疆域图何时可送到?”
“刚巧已至末将手上。”
“挂上。”
“那旧图?”
“好生揭下后,平铺至我桌前。”
许沧平一连串利落的动作后,一张崭新的疆域图已然出现在墙上,东至东海岸线,西临西海岸,一条忘川蜿蜒浮在图纸中心,上至人间,下达十八层地狱。每一座山川、湖泊、哪怕小小的礁石丛,在地图上都标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将军,我们少将自收复欧阳松、薛輪以后,便开始着手准备这张图。上面的每一个标识都是经过我们实地勘测过的。”许沧平解释道,“比如东边的灵山,比原图的尺寸要高出十几丈来。西海岸线则要更低了些。”
常将军瞧着那张更立体鲜活的图纸,惊叹得很久没有说话。
他的身量跟常子锡差不多高,由于常年习武的关系,肩背平整挺立,因着光线、视力或其他缘故,他身子微微向前倾,想努力看清图上的每一个标识,眼睛半眯着,眉上的纹路已清晰可见,两鬓也已见风霜来了。
他指着灵山下的一个湖泊,手指在西南角上点了好几次,回身对着许副官,轻声说:“沧平,这儿有一丛芦苇,当年你们就是在这儿被我拾回来的。”
他抬手像模像样的比划着:“就这么点大,两尺来长,还在襁褓中。也不知丢在那儿多少个日夜了,也没被野兽叼了去。他们都饿晕过去了,只有你,还能对着我笑。当时,我便决定要将你留给子锡。那两个小崽子听说也很不错,上次在冥府救援都立了大功。唉,我当年到底没看错你们呐。”
许沧平恭敬的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末将们生生世世感念将军的救命之恩。”
“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啊跪的,我这儿又不是什么君王制。”常将军抬了抬手,道,“老夫着实当着这将军的虚名已然好久了,待你们的少将成婚后,我是该考虑正儿八经的退位了。嗯,不错,你们都已然成了他的将了。”
“将军!”
“父亲!”常子锡跟着跪了下来。
常将军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站在图前不发一言,手指仍在山峦起伏间停留。
突然传来几声叩门声,接着门外近侍的声音响了起来:“禀少将,奈何桥头有商贩聚集闹事。”
许沧平望向常子锡,常子锡对他抬了抬手,许副官犹疑的瞧着他,他摇头口语道:“无妨。”
那边常将军依旧没有指令下来,许副官进退维谷的卡在那儿,额际上开始冒出汗珠来。他抹着额,退也不是,继续跪也不是。
终于,常将军说:“去吧!”
许副官松了一大口气,磕了个响头:“将军,末将先行告退一步。”
说完,身影便已闪出了门外。
常将军面色缓和了些:“呵,这兔崽子。”
“父亲,是儿子鲁莽,许副官只是传达……”
“罢了罢了,这儿没外人,你我父子,不需跪着。你管教得极好,为父很是欣慰。”常将军摆手道。
常子锡恭敬起身。
常将军叹了口气,说:“对岸的怨灵之乱,关系到天下苍生,不可不救。子锡,你没做错。”
“父亲,那日援救实在因为情况紧急,我这边已然整兵待戈,即便陆将军不允婚,救援我还是会去的。只是,我与那陆姑娘关系本就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陆姑娘已然收了心,一心待着想嫁予那熬战。恰逢暴乱,陆将军心急如焚,愿意允以婚约。儿子顺水推舟,并非全然是趁火打劫。”
“为父知你野心绝不止这黄泉境内,你一向怜悯天下苍生,我如何不清楚。但愿,你日后对得起亲手绘制出的这张图,对得起这图里存在的每一位生灵。我老了,没有那么高阔的理想,当年为了同你母亲的少年情分,已与天帝产生了隔阂,如今为父依然不悔。你与那陆府,原本是桩再好不过的姻缘。可是我太知你与那陆成明的心性,日后这忘川两岸少不得血雨腥风。”常将军的视线依然落在那副疆域图上,语重心长道,“你说,届时她一个姑娘家参杂在内,你让她该如何自处?当年退婚,其实倒也是极好的。”
常子锡低着头,不发一言。
常将军叹了口气:“我如何不知,当日退婚时你便不舍。那陆家的姑娘我瞧着也确实并非普通妇人之辈。日后若能全心辅佐你自然最好,可若是生出嫌隙,她定也不像那寻常女子三言两语便可哄好。”
常子锡低眉道:“她若是那寻常女子,我定不会要娶回家了,常府后院,本就最不缺女子。”
常将军横眉一竖:“常子锡,你真当我与你母亲日夜不分么?那常府后院,别人不知,我还不知么。”
“儿子着实不敢。”
“着实不敢?那东海嫡公主你往后院里安置,意欲如何?真当我不知?那可是东海龙王的心尖尖,你当真觉得可以如其他侍妾一般对待?当年你就惹怒了东海龙王,心尖上的肉被你伤了一次,如今你还想……常子锡,你的一盘大棋下到最后,可别把自己给下到死胡同里去了!”
“霜儿自是与其他女子不同。”
常将军轻哼了一声:“不同?我可没瞧着什么不同来。只是我原本以为你头脑清醒了,娶了那东海龙宫嫡公主好生过着日子,生个一儿半女,正不正妻,嫡不嫡子我与你娘原也不在乎。至于,这忘川两岸其余事宜,你可缓缓图矣。如今,你又这般……”
“父亲,儿子如今头脑依旧清醒。”
“清醒?五百年前,你为了那……差点失了理智,足足费了两百年的时间才清醒过来。子锡,我知你不易。这陆姑娘难得是你相中的,又有婚约,执意要娶回家也未尝不可。只是,婚姻乃人生大事,容不得半点龃龉,成婚后便坦诚以待,万不可借着婚姻的由头架起你日后跨过对岸的桥梁。”
常子锡抬眼瞧着父亲,坚定道:“我与对岸的纠葛自是不会将她牵扯进来!”
常将军笑着摇头道:“一面是父兄,一面是夫君,她如何能将自己摘干净?若无情便好。可我瞧你俩……”
“总会有万全之策。”
“何来的万全之策?你可考虑清楚?一旦成婚,你若不想伤她,那黄泉彼岸便不是你轻易能碰的。”
“父亲,我也有我的私心,我不愿放弃那黄泉彼岸,却也不愿她嫁予旁人。”
父亲最后走的时候,只丢下一句话来:这是条漫漫长路,要么收起自己的野心,要么收起自己的心。
常子锡突然记起陆珠莎那张怒目圆瞪的红脸来,心微微一动,随即,凝神低咳了一声。
许副官轻声推门而入。
“许沧平,奈何桥头今日真有商贩闹事?”
许副官低头不语。
“放肆!”
许副官今儿个像是跪得多了,立即又跪了下去,速度、姿势都标准极了:“是我暗中提前通知的近侍,勿怪他们。少将,我并非怕将军罚我,我只是猜想将军定是有些话要单独嘱咐您。”
“沧平,父亲他日但凡一查,便清楚明了。他不问世事,并不是不知,是不愿!我与他虽为父子,但削兵夺权这般事宜还是要忌讳的。以后尔等小把戏,严禁在我们父子这儿上演!”
“是!”
“起来吧。”常子锡拧了拧眉,拾起桌上的册子,“明日一早,你将这份册子同那婚书亲自送去冥王陆府。”
许沧平答应着退出门去。
兵临堂外已然暗黑一片,夜真的深了,奈何桥如今终究是如愿送了出去。
许沧平抬手抹了抹额,如今婚期近在眉睫了,明日起,他就得去忙活少将布置的诸多事宜了。
他再眼拙,也是瞧得出少将眼底的欣喜来的。
上一次,上一次他这般欣喜,是在东海龙宫。
一晃,五百年就过去了……
那名常少将愿意以奈何为聘的陆姑娘,定是与其他女子不同罢。
但愿,婚礼那几日,会是个好天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