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元宵不久,天正寒凉。
铜镜里的那张脸明明前些日子还稚气未脱一般,如今不到半年,却瞧着美艳不可方物了。
“蕊儿,明日爹爹送你出门,母亲就不去了。”陆夫人凝视着镜子里的人,手里攥着把琉璃梳子,认真细致的整理着面前那一头如瀑黑发,“平日里心烦了,忧郁了,抚着你这一脑的头发,就这么梳着梳着,一下一下倒是好像每次都能把自己的心思也给梳理透了。这一梳啊,就是几百年了。可千万莫怪你爹爹,既然要嫁,让你早些嫁晚些嫁,原也没什么不同,他自有他的考量。”
“娘,我知道的,我本是愿意嫁去常府的。”
陆夫人笑了笑:“前两年里,说是与那东海龙宫熬战议亲,你看你爹爹自始至终点过头没有?那桩婚事啊,母亲看来倒是极好的,可是你爹爹想必是不会同意的。现在想来也好,那常少将确实为天地间不可多得的男子,如今为了娶你,主动提及要奉上那奈何桥,也算是颇有诚意了。”
陆珠莎从铜镜里望着陆夫人,嘴角扯开成一个牵强的笑来,道:“母亲,我有些怕的。”
陆夫人宠溺的瞧着她,嗔道:“你也是会怕的么?原瞧着你天不怕地不怕的。”
“若是先前那会儿,蕊儿定是不怕的。只是这中间经历了这许多,知晓得越多,反倒越发害怕了起来。”
“怕常少将待你不好么?”
陆珠莎摇了摇头:“这个,女儿倒是不那么怕,我知道他很忙,像你与父亲,一月见不了几面,好与不好又有何重要?母亲,我怕我会应付不来那个偌大的常府。我知道,在常府不止要应付他,更多的是应付其余杂事,我怕自己做不好。”
陆夫人淡笑着看着女儿:“我们的蕊儿是长大了,看得透这许多道理。可是,一名女子,在婚姻里若是连夫君的宠爱都得不到,自也是最凄凉不过的。”
陆珠莎转过身来,抬头双眼璀璨的盯着母亲,欢喜道:“娘,常子锡同我说,我若与他成亲,可做许多事呢。嗯,他说,我日后只要欢喜,可耕地种植,可游历四方,可自由归家省亲,可垂钓于江海,甚至,还可排兵布将。”
陆夫人宠溺的抚着她的脸颊,问:“你信他么?”
陆珠莎点了点头,尔后又摇头道:“母亲,游离四海、垂钓于江海、排兵布将我自是不想都敢想的,可我想常归家瞧瞧母亲,偶尔上月宫里见见仙子、月老,便足够了。”
陆夫人点了点头,道:“你这般拎得清,母亲自是欣慰不过。母亲自小便没有娘,那月宫上清冷得很,你别瞧嫦娥仙子现下待你那般亲热。往时待我却是极清淡的,她到底是位仙尊,架着那身份,难得会与我说上几句体己话。那时候年幼,还有些怕她,于是啊,总想着自己的亲娘是何等模样,出嫁时,亲娘是否会在天上瞧着。嫁给你父亲后,我才算是真正有了个家,仗着嫦娥仙子的施压做了正妻,其实于你父亲是不公的。他这些年敬我重我,不止给了我一个家,还给了我一双儿女,对他,我是感恩的。”
“母亲,你对父亲就只有感恩么?”
陆夫人敲了敲她的头顶,狡黠道:“自是不止!可是,自古言夫妻恩爱,恩与爱,恩是要排在爱前头的。你嫁去常府,常少将若宠你爱你自是万般好,可若是他只敬你,你也得铭记他对这冥府的恩。没有他,这怨灵之乱不会这么快平息;没有他,你哥哥寻不着,蒋广可能会陨了命……”
“可若有一日,我们只剩下‘恩’了,该如何?”
“便是我同你父亲这般。即便是那凡世间的夫妻,寥寥数十年,走到最后莫过于只剩恩情在维系了。更遑论我们这般,千万年的夫妻,到最后总归要走到这般。所以,我才同你讲,恩要先于爱,恩也会长久于爱。”
陆珠莎茫然的瞧着母亲,母亲的脸上无悲无喜,异常平静。
“母亲,可若有一日,连这‘恩’都没有了呢?”
陆夫人抚了抚女儿的脸,轻声说:“若有一日,恩都没有了,日子就到头了。那就和离归家,切不可伤了对方还伤了自己。恩?”
陆珠莎诧异的盯着母亲,半晌没说出话来。
陆夫人指了指窗外:“珠莎,东南角,你出生的那一夜,众人都瞧见了月亮。你父亲说你是月亮天神送来的孩子,这些年,母亲怕犯了忌讳,不让府上的人传唱。可是母亲总是后悔没能瞧上那一夜的月亮。”
陆珠莎定定的瞧着天边的东南角,此刻一丝月光也没有。
“娘才不管你是不是天神送来的孩子,你只是我疼了七天七夜生下来的珍宝,任何时候你都是最珍贵的。今夜我同你道一千说一万的规矩和道理,可是为娘心里终究会有私心,希望你能过自己最想要的人生,遇着一个不一样的夫君,有着令常人艳羡的婚姻。但是蕊儿,若真是有一天,伤透了心,往身后瞧瞧,瞧瞧母亲与父亲,我们都在此地等你,回来便好。”愈说愈发伤感,说完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失笑道:“呸呸呸!明日大婚,母亲这是糊涂了,怎可说得这样不吉利。”
陆珠莎转身抱着母亲,母亲的身子永远这般馨香柔软。
这么些年,她明明容颜没有半丝变化。不知为何,陆珠莎却觉得母亲老了。
“母亲,我明白,你说的我都懂。万事,待自己好一点,你也一样。若父亲对你不好,我便来带你走。”
“傻孩子!我还有你九哥呢。”
陆珠莎撇着嘴,眼眶泛红:“九哥日后若娶了媳妇儿就不要娘了。”
“胡话!”陆夫人扯着那个微翘着的肉鼻头,笑说:“为娘很是知足了。生儿育女,明面上说是父母在还前世欠下的债。可说到底,儿女们都是这辈子来治愈父母的。”
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女儿的头,指腹间全是如缎如水的触感,叹气道:“母亲每每在这方院子里待得烦了厌了,只要一瞧见我们蕊儿呀,心思就透了亮了,希望也有了……”
陆珠莎开始抑制不住大颗大颗的掉眼泪,呜咽道:“娘,我舍不得你。”
陆夫人也跟着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傻丫头,那忘川对岸能有多远,你抽空多回来便是。”
“可是,我连李妈妈都带走了,你怎么办?不若,我就不带李妈妈了。”
“我还有申妈妈呢。李妈妈是替娘去看着你的,你还是个小姑娘,在这边自是被万千宠爱着长大的。怕你初入常府万一不懂规矩,那常府人情复杂,身边总得有个心思敞亮的长辈。一旦你在那儿过得好了,李妈妈自会回来陪我便是。”
陆珠莎抽了抽鼻子:“,我知道你最是喜欢李妈妈了。我定要好好的过日子,我过好了,李妈妈就可以回来陪你了。”
李妈妈从后院进了屋来:“哎呦叻,我的姑娘和夫人,可不能哭了,三更都快过了,讲了这一宿的话,该休息了。要不然,明日,咱们姑娘是要顶着红眼泡出嫁么?”
两母女被李妈妈一调侃,倒是不约而同的破涕为笑了。
安置好蕊儿回来,李妈妈见陆夫人依旧坐在镜子前发呆。她走过去拿起梳子,笑说:“夫人,你今夜说了这许许多多,唯独没见你劝劝姑娘,万不可拈酸吃醋,那常府满后院的女眷,常少将又是个仙姿出众的人儿,她到底年幼,若上了心认了真,又是正妻,总得端着姿态,日后这日子可该如何过呀?”
陆夫人叹了口气,道:“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知道。只要不触及底线,万事她都拎得清的。你瞧她前些日子那般不愿,现下不也心甘情愿的嫁了么。”
“我瞧着她倒不像是自己想通的,去岁除夕,与那常少将散了个步回来,你没瞧见那一张俏脸烧得如火似云的。往后,这态度也跟着软了下来了。不得不说,这常少将当真对着姑娘有他一套,我们那姑娘单纯得跟盏白玉似的,何曾逃得过。”
“这感情的事,你我且说不好,无波无澜,未必就是赢家。这不,还有一点,我总得留点东西给你日后去教么。”陆夫人不以为然道。
“李妈妈,我知你看那常少将惯不顺眼,觉得自家的姑娘千好万好,无人能匹。可是你跟过去了,到底也得收着点,那是常府,自古哪一家的人不认为自家的孩子千好万好。到时候,就怕蕊儿不拈酸吃醋,你倒为其抱打不平来了。”说着说着,陆夫人自个儿都笑起来了。
李妈妈小声说:“所以,夫人。自咱们姑娘出生后,你就让我偷偷练拳脚功夫、习灵力修为,原来是为着去常府为她打抱不平的么?”
“你这老妮子!”陆夫人嗔道。
尔后,她突然神色凝重叮嘱道:“那边的人,该用的时候当要用。但是不该用的时候,千万别妄动。这常府后院你我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不变应万变,才最为妥当。”
李妈妈点了点头:“我又何尝不知,不到万不得已,定不会妄动你这么多年的心血。我们姑娘啊,有你这个娘为她这般筹划,那常少将也不像是对她无情的人儿,她定会过得顺遂的。睡吧,夫人,明日送与不送,也总得要喝过姑爷递的那盏茶不是么?”
“睡吧,睡吧。瞧这夜色,明日定然是个好天色。”
夜彻底静了下去。
东南角的天际边,隐隐瞧得见月亮的影子来。
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