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珠莎已然穿过回廊拐角，却还听得见身后的对话来。

“相公，你可是从未因着别人对我生这般大的气来！哼，合则她进得门来，你就不一样了么？只是这正妻就……”

常子锡的声音徐徐传来：“余仙儿，记住我今日在殿内跟你说的话！谁你都可以惹，她不行……”

陆珠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一日折腾得脑仁儿疼，缘何听力却越发好了似的。

常夫人端正的坐在屋内，面有倦色。

一瞧陆珠莎进门来，立即打起了精神，笑道：“蕊儿，快坐。”

陆珠莎与丹儿分别福身行了个大礼，才缓缓落座。

丹儿站在她身侧，难得的安静。

常夫人瞧了屋内的张嬷嬷一眼，张嬷嬷对着陆珠莎微微福了福身子，下去约莫是准备茶点去了。

“今日辛苦了吧？”

“母亲，我还好。”

“你勿须遮掩，我知道那是个什么场景，乌泱泱闹哄哄的。”常夫人一张脸舒缓开来了，映着屋内浅淡色的烛光，朦胧轻柔。常子锡的下半张脸便是像极了她，比起上半张脸的肃硬，下半张脸的线条要柔和了许多。

“她们今日倒确实安静得很。”陆珠莎低眉道。

常夫人抬眉含笑问：“那余娘子，就真没给你气受？”

陆珠莎抬眼望着常夫人，摇了摇头：“余娘子也还好，将一顿饭好生吃完了。”

“我知你定不会全说，余娘子若真是个省心的，这吕娘子的身子骨能熬成这般？还有那霜儿……”常夫人顿了顿，“对了，说到霜儿，今日叫你来，便是为她的身体。那医馆的李先生上午已然来回过话了，并非是怀孕。诊断说是气血虚，胃肠不和所致。据闻霜儿丧气极了，越发忧伤，今日中午至晚间，滴米未进，唉……”

陆珠莎也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定是身孕所致。

“霜儿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自成婚至今，日日念着要怀个一男半女，锡儿又不是经常回府之人，一月有大半月宿在兵临堂里，剩下的小半月，余娘子还占去了一大半，如今你又进门，她缘何不急？”

陆珠莎埋着头，不知该如何应付：“母亲……”

“我自小便将你视作亲生女儿，所以体己话说得直白了些，你不要有压力。”常夫人微笑着说，“只是这霜儿，到底是常府侧室，常府家眷众多，有名分的没几位。她又是东海龙王的嫡孙女，是那位放在心尖尖上疼的人。到底得顾着些……”

陆珠莎点头道：“母亲，蕊儿明白该如何做了。”

张嬷嬷端着一壶茶进门来，茶壶口袅袅腾腾的冒出热雾来，使得陆珠莎对面那张温和的脸有些模糊了起来。

常夫人像是极欣慰，身子稍前倾，握着她的手，惊讶道：“呀！一双手怎地这般凉，刚入春不久，得暖着些才是。”

陆珠莎抑了抑要回缩的手指，身子僵硬的侧扭着，笑道：“母亲，并不碍事，刚刚在前厅用餐时约莫是热出了汗来，现下刚从外边进来，加上此刻一静坐，手便有些冷了。”

常夫人却不听她解释，自顾吩咐张嬷嬷去取来了暖手炉。

陆珠莎抱着暖手炉，顿觉得周身都暖了起来，就连眼眶似乎都被那暖热哄得火辣辣一片。

“我与你娘一见如故，以后在我跟前不必事事小心谨慎，嫁入我常府，就当自己家一样便是了。锡儿对你如何，不须我多说，你必定比我更清楚些才是。”

“我明白的，少将待我极好。母亲。您近日身子可好？”

“我不碍事，本是旧疾，非一两日便能痊愈的。”常夫人摆了摆手，笑道，“倒是你，年纪轻，身体正好，我瞧他成婚以来，日日去你那里，何时若能给母亲带来好消息，便是最好不过了。”

陆珠莎一张俏脸瞬时羞得通红，尴尬的不知如何应对。

到底是新婚的小娇妻，常夫人没好再调笑，问了些其他娘子的情况，说了些体己话，借着休息的由头，便让她回房了。

张嬷嬷一面给常夫人梳头，一面问：“夫人，你说那少夫人可懂你的意思？”

“她心思透亮着呢。”

“只是咱们少将哪里是那般好劝服之人，这小妻子做得也是不容易。听闻今日那余娘子在堂上就给她甩了脸子，不见少将不用餐。她倒也沉得住气，一声不吭还缓缓笑着。”张嬷嬷摸着梳子，淡笑道，“宴罢，据说还将咱们少将往余娘子房里推呢。”

常夫人面色一凝，道：“你怎地不早说？”

“刚刚你们在谈话时，我方才得知消息。”

“唉，今日终归是我多言了！”常夫人叹了口气，“我一早便该知，那孩子何须要我出面提点。咱们常少将自小是个什么德行，别人不知，我还不知么。他瞧得上的人，这天地间哪有二三来，他又是个拗气性。这蕊儿啊，瞧着是温顺极了，骨子里估计也是执拗得很，但愿二人不要生出嫌隙来。要不两个犟驴不知得整出什么风浪来呢……”

张嬷嬷抿了抿嘴，道：“夫人身子骨本就不好，切莫多虑了，小儿女之间有小儿女的相处方式。我看少将啊，这些日子春风满面得很，何曾见过他这般欣喜快乐过。也就五百年前自东海龙宫回来，心心念念要娶……那一位，尔后自己倒也想通了，只是郁闷了两百余年。老奴瞧那陆姑娘肯定是有过人之处，能将咱们哥儿的情绪随意调动起来，这天地间倒也没几人。自古夫妻，足够情深者便不会生出龃龉来，如同你和老爷这般。”

“他怎可与老爷比，老爷可没给我找回这许多侍妾回来，你瞧他那满后院的莺莺燕燕。”

“那些莺莺燕燕，别人不知，你还不知么？”

“唉，我倒是不操他的心，蕊儿是个难得的好姑娘，终归锡儿那一颗心如今全系在她身上，定是坏不到哪里去。只是，吕娘子这些年被余娘子压制的，再加上这几年霜儿进门，倒是愈发憔悴了起来，她对锡儿也是满腔真心，更是可怜得紧。”

张嬷嬷一嗔：“这不还是赖你么？”

常夫人一顿：“缘何赖起我来了？”

张嬷嬷笑道：“赖你生了这么一个哥儿，天底下个个女子都惦记，我们少将又不能人人皆眷顾，有人得宠，可不得就有伤心之人么？”

常夫人眼一瞪：“你这老妮子，愈发没得正经。”

那边，陆珠莎抱着那个快要凉透了的暖手炉，拐入自己院内。

正好瞧见李妈妈攥着一袭皮袍候在门廊处，绷着的一双肩才顷刻间松了下来。

李妈妈立即上前将外袍往陆珠莎身上罩：“春捂秋冻，今日又降温，也不见你替自己操着心。我让文嬷嬷今日休息，不用来我们院里了，姑娘定是累着了吧？”

陆珠莎身子一软，直往李妈妈身上靠，嘴里呢喃着：“李妈妈，我还好，只是想泡个热水澡。”

“热水，老身早已差人备好着呢，赶紧进屋去！今日我将她们都打发了，就我与丹儿伺候你沐浴更衣。”李妈妈说完，瞪了身后的丹儿一眼，

丹儿莫名委屈的一撇嘴。

陆珠莎恨不得将自己埋进热水里才好，偏偏脑子里还在盘算怎样向常子锡开口才行。

想想接下来即将要过的日子，面对的人，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

丹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瞧得她头大，终是没忍心，道：“你要问，便问吧。”

“那常夫人到底为何意？她又不是不知道霜夫人极不待见我们少夫人，就算你我略通医理，也不可能去照看她的疾病与心情来呀。”

陆珠莎将身子往水里缩了缩，热水淹过肩头，没过咽喉、嘴角、鼻梁……直至盖过眉毛。

丹儿也不劝阻，自小姑娘一不开心了便是像这样将自己埋进水里。

一息后，她便会自己抬出头来。

李妈妈正巧抱着一摞干净的衣裳进门来，她将怀里的衣裳一件件工整的挂在了置衣架上，瞧了一眼溺在水里的陆珠莎，边挂边说：“今日那霜夫人的事我也听说了，常夫人哪里是要你们多去照看人霜夫人。是要少夫人多多劝劝咱们少将，不说雨露均沾吧，但是那霜夫人住处，必是要时常去的。她身后靠撑着的可是整个东海龙宫，甚至整片东域的安稳呢。”

丹儿半仰着头，恍然大悟。

瞧着水里的身影，眼神愈发疼惜了起来。

陆珠莎憋到极致，终于露出脸来。

她跟条出水许久的鱼儿一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儿，那张清淡白皙的脸因憋气过甚而涨红着，脸上那立体的眉眼与唇齿，倒是愈发清晰了起来。

顺了半晌气，陆珠莎才气喘吁吁地说：“李妈妈，去差人帮我加些热水来吧，今日想泡得久一些。”

“人已经全给打发了，我自个儿去加便是。”

“嗯，有劳李妈妈了……”

李妈妈的脚步声渐远，陆珠莎才轻声同丹儿说道：“丹儿，前些日子，我与你说的那物什，你可已备齐？”

“姑……少夫人！”丹儿惊道，“那些成分要配齐自是不难，可容我多些日子便可。虽然先生也曾说过，此物不伤身。但是，少夫人，你真的一定要用么？不如，多考虑些时日……”

“我自是明白的，你且先备着。不管你使什么法子，尽快给其备齐。如若你想耍什么手脚，偷工减料让我出了什么问题，事后我惟你是问！”

“少夫人，那本是先生给的，即便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是断不敢随意妄改的呀。”

“还有，不许到李妈妈跟前嚼舌根！”

“少夫人，你就不怕……那少将若有一日知道……”

“他不会知道的！”陆珠莎笃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