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子锡停立于一处,将身旁的人揽进怀里,视线下,山峦间的那厚重的浓雾在慢慢地消散,然而之于他,并无甚关系。
他紧了紧怀里的那一身肌骨,温暖软腻极了,脑子里突然浮现起昨夜在榻下的缠绵悱恻来。
他总觉得那个已然沉沦不可自拔的人儿不应是自己,他想起昨夜稍早些时候,自己从吕宫处踉踉跄跄出门前,吕宫瞧他的神情来,像是悲悯。
对,就是悲悯。
直到几百年后,当他独自一人再负手立于这灵山尖时,他才读懂了吕宫当夜瞧他的眼神来。不止是悲悯,还有了然的预见与同情。
陆珠莎偷偷的伸手去掐常子锡的侧腰肉,常子锡轻呼了一声“呀!”,回过神来,双手扶着她的肩一同往山谷里倒了下去……
陡然间的失重,吓得陆珠莎一把扎进了他的怀里,埋着头,倒是连惊呼都忘却了。
直到脚踏实地的踩在了一片土地上,她才缓缓抬起头来。
顿时,四周灯火璀璨,热闹欢腾,辉煌一片。
她半张着嘴,望着常子锡感叹道:“原来,这灵山谷里竟有此般欢悦盛世呀!”
常子锡伸手轻轻拽了拽她的下巴,笑道:“傻瓜,你且再瞧瞧四周,这还是灵山么?”
陆珠莎转身环顾四周,此刻正是刚刚入夜,灯火初上时,离他们最近处是热气腾腾的包子铺,一片细长的木牌飘飘荡荡的挂在蒸笼左上侧,牌匾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杨氏汤包。
原本尚未察觉,这一细究,陆珠莎只觉得,顿时食香扑鼻而来。
包子铺边上是一名老夫在做着糖人儿,他裹着一身粗布衣裳,双手合十轻快自如地揉搓着,不几下功夫,一个齐天大圣的模样便在竹片上栩栩如生来。
再过去些是卖小玩耍的摊铺,各式各样,颜色各异。
斜对面是汤圆酒酿的敞街铺子,低低小小的四方桌子和板凳,三三两两的人们坐在一块儿,就着碗沿,吹着汤勺里热气蒸腾的汤圆。
不远处有孩童们在一起嬉闹追逐,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语欢声。
再远一些,还有酒肆,当铺,裁衣店……
陆珠莎如同初入世的所有人一般,微张着嘴,四下转动着身躯,惊奇的瞧了许久。
常子锡也不着急,任她四处打量。
终于,她站定在自己身前,扬着那双好看的眸子,惊叹道:“常子锡,莫非,这便是人间?!”
常子锡微挑着眼,点了点头:“嗯哼!”
“可是,明明刚刚出门还是晌午来着呀,这儿怎么就入夜了。我这不是做梦么?”
“当然不是梦,自灵山一过,时辰计算,日夜轮转便有所区别罢。”
“呀!常子锡,我太喜欢你了!”陆珠莎激动得一把抱住了常子锡的腰,歪着身子望着他,嘴里还在不停念叨,“你知道吗?小的时候,父亲偶有来人间,我求过他的。可是,他带大哥来过,带九哥来过,带娘来过,甚至都带清儿来过,却是从不答应带我来!为此我还伤心过许多次来着呢!”
常子锡微笑着瞧着她。
“噢!对了!清儿是我父亲后院最宠爱的侍妾。”
常子锡微扬着眉,点头道:“嗯,我知道她。”
“你也见过她么?她长得也是好看极了。”陆珠莎睁着眼,翘着嘴,揶揄道,“哼,可是比你的余娘子一点都不差呢!”
“嗯,可是她可没有我的少夫人好看。”
陆珠莎白了他一眼:“嘁!”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眼下这般,比平时嗔看着他更调皮灵动些。
“清儿还曾教我熬过醒酒汤,我们在同一个先生名下一起学过琵琶……”
“嗯,这些,我都知道。”常子锡点头道。
陆珠莎仰头看着他:“你也是见过她的么?”
“那倒没有。”常子锡摇着头。
“那你怎可知她的?我父亲同你说过?”
常子锡微微低下头来,倾过身子对着陆珠莎小声耳语道:“那一夜,你可还记得……娘子说过,便是那清儿给你瞧过话本的……”
“呀!常子锡!你个臭流氓!可不许再说了!”陆珠莎跳着脚去捂常子锡的嘴。
常子锡一把拽住她往上扑腾的手,放在唇间轻吻着,仰着头,大笑道:“我下次可要专程去感谢感谢那个清儿,将我的小娘子教得是极好不过,嗯……甚得吾心!”
“常子锡!你再说,再说……就没有下次了!”陆珠莎跳着脚轻嗔,说完四下一瞧,他们二人只顾着嬉笑,此刻四周的视线几乎全朝着她与常子锡的身上拢了过来。
她干脆双手捂着脸,再也不边说边跳了。可是那一片甜腻的嫣红,怎么也捂不住似的,自耳际处偷跑了出来,荡了开去。
常子锡凝了凝神,双手一挥,手里陡然间多了顶纱帽,轻轻往陆珠莎的头上一罩,搂着那个脖子根都红透了的小娘子往人群里走去。
身后满是嘈杂的人声:“哎呦,莫不是一对神仙在调情呀!”
“神仙也调情的么?”
“自然……”
陆珠莎缩在常子锡的身前,脑子里回荡着一幕幕限制级的画面,许久方才恢复如常的神色来。
只听常子锡在耳边问:“蕊儿,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她抬起了头:“嗯……想尝尝人间的酥皮鸡,口水鸭,然后还有鱼豆腐,红豆酥,还有酒,桂花酿……想知道,这些可有我做的好吃。”
“定是没有。”常子锡淡笑笃定道。
“胡说,你又没吃过!”陆珠莎隔着纱曼嗔瞧着他,突然醒悟道,“噢!噢!原来这些你都尝过的!可从不见你带我前来。”
“这不是来了么?”
“以往呢?”她不依不饶起来。
“以往?谁让你不早些嫁予我呢?”说着常子锡带她拐进了视线里那家酒肆内去了。
店小二果真同话本里的人儿长得一摸一样,他们脖颈上挂着长条的布巾,说话跟唱歌似的扬着调儿。勃颈上的人头像是与寻常人生得不一样,像是装了个机关,总是能自如的前后上下抖动着,好玩得紧。
常子锡娴熟地点着餐:乳鸽、糯米鸡、鱼豆腐、还有酒酿丸子……
陆珠莎理直气壮的打量完店小二,才将将取下头巾来,眼巴巴的瞅着对面的常子锡,如小时候那般唤他:“子锡哥哥。”
“蕊儿是想要啥?”常子锡一脸宠溺的朝她笑着。
陆珠莎竖着一根食指,小声征询道:“一壶浊酒,就一壶,如何?”
“那便再加一壶你们店里酿得最好的酒吧!”常子锡回头告知店小二。
只见那个青年男子一双眸子全胶在自己的妻子身上,竟沉溺得听不见其他声响来。
常子锡双眸一暗,轻轻咬了咬后牙槽。
陆珠莎难得瞅见发言的空隙,立即高声叫喊道:“小二,再加一壶酒来!”
那名店小二方才回过神来,双颊一红,瞥了一眼对面的常子锡,脑子一激灵,恨不得屁滚尿流的下单去了……
常子锡端着眼前的酒盅对着陆珠莎轻轻一扬:“蕊儿,生辰快乐!”
陆珠莎爽快地将自己盅里的酒一饮而尽。
“你且慢着些喝!”
“哥哥,蕊儿高兴!。”
“高兴也不能这般喝。”
“嘁!”
酒喝至第三壶末,常子锡望着对面满面坨红的人儿,问:“蕊儿可还有想去的地方么?”
陆珠莎端着手里的酒杯,轻轻在手间摇晃着,端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嗯,想去烟花巷!”
“胡闹!”
“哥哥!我真的想去,想去瞧瞧那个姑娘,那儿有个姑娘叫……钱多多,对,就是那个叫钱多多的姑娘!”陆珠莎点着头,欣喜道,“清儿跟我说过,她是这儿的头牌姑娘来着,是人世间最好看的女子,长得艳色无双。”
“清儿是胡说的,这世间除了你,哪里还有那艳色无双的人儿来。”
陆珠莎抬着眼,对面的常子锡在灯火里轻轻摇晃着,他嘴角噙着笑,眉眼间全是温柔。
可是,那样的温柔着实摇晃得太厉害了些。她扶着额,朗声反驳:“常子锡!你才是胡说呢!据说那天帝九公主就艳色无双来着。”
陆珠莎觉得自己真的是醉了,对面常子锡的笑好似一瞬间便隐了去。不对,他明明唇角仍旧是轻轻上扬着的,眉眼微弯,却不再是笑了一般。
她端着面前的酒盅,将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下。再定睛望过去,常子锡依旧星眉朗目,笑意盎然来着。
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轻轻呼着气,道:“子锡哥哥,我真是醉了呢!瞧见两个你来了,一个你在笑,一个却是不笑!”
说着转身望着窗外:“瞧!那儿有月亮呢!我娘说,我出生那日也是有月亮的,一轮小小的弯月挂在天上呢。美极了,大约,是像今天晚上一样的月色。”
说着说着她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唉,真想去瞧瞧那个钱多多姑娘。”
“为何这般想去瞧钱多多?”常子锡淡笑问。
陆珠莎低了低眉,道:“因为羡慕,羡慕她。清儿说她琵琶弹得极好,又写得一手好字,还会作诗,是个极率性洒脱的姑娘,常子锡,我也想做钱多多那样的姑娘。能弹好琵琶,写好字,还洒脱,自由……
常子锡望着对面那个满嘴胡话的小娘子,轻声问:“蕊儿,你现在做常家少夫人,很是不开心么?”
陆珠莎低垂着头,不发一语,安静极了。
常子锡几乎以为她就这么睡着了,刚想起身去扶她。
只见她蓦然抬起头来,恍恍惚惚的笑着,那一张红润饱满的脸上,双眼清亮,嘴唇微张,鼻子轻轻一皱,竖着食指轻嘘道:“嘘!才不是呢!哥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刚刚及笄那一年,我便想做常家少夫人的。不对不对,我是想嫁给常子锡,一瞧见他呀,我就欢喜极了。每次他来陆府送年礼,我便藏着廊柱后瞧他,你知道吗?他一走路,跟寻常人不太一样,后背的衣袍会卷起一阵风来,潇洒好看得紧呢!
常子锡笑得弯了嘴角:“你便这般欢喜他么?”
“嗯,欢喜。”说着陆珠莎双眼一瞪:“胡说,才不是欢喜呢!是爱,我爱他。你不懂……”
尚未说完,头一低,便磕到桌面上去了。
常子锡当即石化在座位上,只听见“哐当”一声,好像明明那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来的声响,就那一声,震颤了许久方才歇停了下来。
他定定的在座位上坐了好半刻才起身走了过去,只听自家那小娘子还在喃喃低语:“子锡哥哥,只是我每日都想我爹,想我娘,想陆府……”
常子锡将那个醉软了的身子护在怀里:“今日你生辰,自是你最大,我便带你去瞧瞧爹娘。”
“不,还想常子锡,他在我身边我都想他……”
常子锡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被那个酒醉的人儿灌满了酒液,鼓鼓囊囊摇摇晃晃的。
就连寻常轻松的步子都摇晃了起来似的。
远处是影影绰绰的崇山峻岭,月光清凉,裹着二人的影子相互重叠纠缠在一块儿。
常子锡紧了紧怀里睡熟了的人儿:“蕊儿,过了这灵山,便是再没有月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