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常子锡特意要许副官给阿宋扎了一个纸鸢,那日约莫是许副官走神了,做事一向牢靠的他,难得的不靠谱。
阿宋除了埋怨那纸鸢空落落的不好看之外,没放几回便散了架。
前些时候,他哭兮兮的抱着那具纸鸢的残尸,从忘川河畔跑回来找陆珠莎:“母亲,我要你为我做一个新的,要最好看的纸鸢,还要风吹不坏的那种。”
阿宋近日开始一连掉了两颗门牙,一说话嘴唇半窝着,呼呼的漏着风,讨喜极了。
阿宋的纸鸢从夏末就开始提及,现下已然入秋许久了,却连个纸鸢的影子都未瞧见,阿宋每每睁着双圆溜溜的眼睛问:“母亲,纸鸢可是在做了?”
陆珠莎便觉得心生愧疚,终于,她寻了个好天景,开始亲自动手扎起纸鸢来。
她着人将窗户、帘子全打开了,独自蹲在书房的地上,对着自己粗粗画的那张草图,拿着个小锯子在弄削好的薄细竹片。手臂一前一后的拉锯着,衣袖松松夸夸的向后上方微绑着,自袖兜里露出一弯截细细白白的胳膊肘来,好像比前几年略微圆实些了。
丹儿瞧着她都快趴地上去了,想起她小时候读书时总是三心二意的,先生们每每只含蓄道,陆姑娘天资聪颖,然则,不够专注刻苦。
为此,陆夫人没少让她罚站,严重时甚至还用竹板打过手心。
念及此,丹儿摇头轻笑道:“少夫人,小时候在陆府,你若背《论语》习《女戒》时有现在这般认真执着,咱们陆府的夫人瞧了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陆珠莎蹲在地上,艰难的扭过头去,瞪着丹儿抱怨道:“你便是打算一直这样瞧着,也不来帮帮忙么?”
丹儿巧笑言兮道:“咱们将军一早便说了,这少夫人啊,是最最贪功之人。喏,这纸鸢便是你对阿宋的爱,我可不能抢了功去。再说,这万一放着放着又散了架……”
“嘁!鬼丫头,你若没打算帮忙,就不许说风凉话!”
“不是我不帮忙,是阿宋知道这纸鸢是他最爱的母亲一人做来的,不得多高兴呀!”
陆珠莎懒得与她再分辨,低着头唤道:“丹儿。”
“嗯。”
“出去!”
第五日,那个纸鸢便已经初具雏形了,像一只雄鹰展翅高飞的样子来。
许副官一早得命来送金粉,吕娘子与茉莉正好也在,陆珠莎拿着那个纸鸢支架问吕娘子:“吕娘子,你可知道我做的是甚?”
吕娘子微笑点头道:“自是清楚。”
“茉莉呢?”
茉莉跟着笑道:“雄鹰展翅么,就这一个细竹骨架,少夫人便已然做得栩栩如生了。”
陆珠莎一嗔:“你便是这张嘴甜得很!现下什么都还没有呢,如何栩栩如生来?”
“即便什么都没有,我也能看出来的。”茉莉噘嘴笃定道。
陆珠莎轻捏了一下茉莉的下巴,兴冲冲的去书架上取图纸,拿下来献宝似的展开道:“喏,便是这个!丹儿那丫头没有什么欣赏水准,文嬷嬷更是不懂,我便叫了你们来瞅瞅。”
吕娘子早猜出来了,神情淡定的点头夸赞道:“嗯,少夫人画得极好不过。”
茉莉半张着嘴,惊诧道:“这是……这是……这是咱们将军的真身么?”
陆珠莎淡笑着点头。
“你何时见过?”茉莉问完,顿悟道,“难道,那一年,那传言……是属实么?”
吕娘子笑道:“茉莉,你何时见过咱们将军有多少传言来?”
“不是多着么?什么天帝九公主,东海龙宫……”说着说着话锋一转,调笑道,“可是自咱们少夫人入了府,这传言便只与少夫人息息相关了。”
“胡说!”陆珠莎娇喝道。
“我哪里胡说了,不是人人都知么,你可见这些年,这常府后院再进过一人来?”茉莉认真道,“少夫人,人人都说将军宠余娘子,可是明眼人都知道,将军最爱你……”
陆珠莎抬眉警告似的瞧了她一眼,茉莉当即嗫嚅着住了嘴。
这茉莉跟丹儿性子一模无二,偏生她对常子锡的性情、喜好,毫不在意,日日只到自己跟前转悠,说话又清脆好听,陆珠莎着实比较欢喜她,常常纵她在自己跟前胡闹乱语。
只是今日不同,吕娘子还在,那是个对少将用情至深之人,虽从不争宠,但也从不藏匿自己的情感。
整个常府后院,陆珠莎最是欣赏她。
陆珠莎端着图纸,轻声道:“吕娘子,茉莉,我唤你们来,一是因为你们都是阿宋最喜爱的姨娘,二是要与你二位商量一下,这纸鸢的材质我可否用布来做?我想着,这布料比纸要轻盈得多,而且更牢固些。”
茉莉毫无兴趣的打了个哈欠,摇头摆手道:“这个,我可不知。我来你这儿是来见见阿宋,顺便混混小厨房里的吃食的,这等事宜,你得与吕娘子一道商量。”
吕娘子接过图纸,低头仔细的端详了半晌,点头道:“我瞧着是可以,只是这布料务必得足够轻薄。”
“昨日我用了纸张糊过一遍,风稍大些,吹得纸糊哗哗作响,几乎没完全飘上空呢,随意被风吹着摇晃了几下,尚未试验完毕,我就担心这纸张会破了去!”陆珠莎无奈笑道,“原本啊,我还埋怨许副官上次那纸鸢扎得太过潦草了些,可是只有当我自己做时,我方才知道,他做的虽然丑了些,倒算是极牢固的了,还能顶个三五次。我若继续用纸做,最多一两次便得废了去。”
“许副官本就是个做事极牢靠之人。”
“就是,为这儿我在背后批评了他,我们丹儿还不高兴呢。”陆珠莎凑过身去小声道。
茉莉好像对那一袋金粉感了兴趣,拿在手里端详着。
吕娘子在这边悄声问:“那丹儿与许副官,可是好事将近了?”
“我也有这个打算,咱们将军虽然没提,但他也是知道的,难得那两个愣头呆两情相悦。”陆珠莎顿了顿,“只是,吕娘子,你觉得这许副官,为人如何?你也知,那丹儿几乎就是我的亲妹子……”
“少夫人,许副官是我见过最正直,诚实可靠之人了。”吕娘子点头道。
陆珠莎轻轻的叹了口气:“行一步看一步吧,我们丹儿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我倒瞧着那许副官更为急切了些。”
陆珠莎突然想起那日许副官来院里给阿宋做纸鸢,他难得殷切的瞧着自己。
陆珠莎心一软,便让丹儿给他打下手。两个人在院落里忙忙叨叨了一整天,只听丹儿不停嚷嚷道:“哎呀!错了!错了!你这个笨蛋!”
许副官手忙脚乱的,差点直不起腰来,做出来的玩意儿却是就连阿宋都嫌弃,直说许叔叔不行,做出来的东西太丑了。
许副官顿时满脸通红,急哧哧的争辩道:“我哪里不行了,我还尚未娶妻生子呢,阿宋休得胡说。”
一说完,眼睛全往丹儿身上跑,丹儿的脸也憋得通红。
陆珠莎心一凝,怕是他们要远比自己想象的,甚至丹儿坦白的要亲密得多。
终于,她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且留不住的落寞感。
那一年,母亲对自己大抵也是这般心思吧。
那边吕娘子轻笑道:“许副官跟着将军身边多少年了,从未动过任何心思,这红鸾星千年一动,一动便收不住,不是人之常情呀!再说,你那丹儿,自小便读书、习字,还医理了得,比寻常大家闺秀我看可是分毫不差的。”
陆珠莎挑眉骄傲道:“你这样一说倒也是,只是,性子欢脱了些。”
“欢脱有欢脱的好,许副官自古便沉闷至极,可不就缺这欢脱么。”
“嗯,倒也是极般配的。”陆珠莎点了点头,心思顿时回转到纸鸢上来:“吕娘子,这布料可是你的强项,你说你可有推荐?”
吕娘子沉思了好半晌,答道:“我得回去寻思一下,再给你答复。”
“嗯,还有那袋金粉,我特意找将军要来的,你不是前些年便在琢磨着染布么,到时候想个法子将这金粉渡入布料上。”陆珠莎望着那边的茉莉,“茉莉,你届时帮着余娘子一道,我告诉阿宋,这是你母亲与吕姨娘、茉莉姨娘一道做的。他前几日还在说呢,为什么母亲不与许姨娘、茉莉姨娘住在一起呢。住在一起多好玩呀!”
茉莉一听大笑道:“对对对,他近来掉了门牙,一说话便关不住风,老是呼呼呼的,好玩得紧。”
……
纸鸢做得比想象中要快得多,陆珠莎往后几日,几乎成天待在吕娘子的院里,实验了许多法子,最后二人商议,以绢布糊其面,再用宣纸在绢布下打个底做支撑,染布也废了好一些功夫,才堪堪染成了金色,陆珠莎用金线在上面勾勒出羽毛的样子来,成品一出,当真是栩栩如生来。
纸鸢上那双墨黑的眼睛,她填了些褐色进去,竟显得愈发的深邃与生动起来。
最后一日临睡前,陆珠莎在自己的书房里调提线。
手柄是许副官旧日里做的,手感非常不错,还能用。只是她将绑在手柄上的棉线换成了细麻线,再在细竹骨架上调试着提线位置。
常子锡一进门便瞧见她埋着头,锁着眉,皙白的后颈上可见突出的细细骨节来。
“这便是这些日子,我每每来,你都成日里不见人的缘由么?”常子锡瞧着她手里的纸鸢问道。
陆珠莎刚刚要换绑线的位置,一抬头看见常子锡立在门下,挡了门外一大半的烛光灯影,面上影影重重的看不见真切表情,她不由欣喜道:“呀!你来了呀!”
将手里的纸鸢一放,便跑了过去,攥着他的手拖到屋子中央:“你来瞧瞧,这可是像你!”
常子锡轻轻拾起那个完工了的纸鸢,挑眉道:“做工倒是新奇牢固,只是不太像我,我应是比它好看才是。”
陆珠莎噘嘴扬着眉:“那是自然!”
常子锡隔着纸鸢伸手去抚她的后颈,与往常一样,柔嫩丝滑。
她可能是刚刚沐浴过,身上、头发上有股似有或无的皂香,稍稍掩了平日里她身上独有的馨香,却依然让他心猿意马。
他刚想倾过头去,陆珠莎一把扯过他手里的纸鸢,逃了开去:“不得胡闹,我还在调提线呢。”
“这都多少日子了,你便是不想么?”
“嘘!常子锡,不准你一来就胡闹折腾。”
常子锡扶着眉好笑道:“哪里是我一人折腾,你便是没有折腾过么?”
陆珠莎抬眼瞪他:“讨厌!”
手上跟着一动,只觉得突地一阵刺痛!伸出食指一瞧,指腹上血珠直冒。
陆珠莎扬着一根手指,瞧着那纸鸢尾翼上沾弄的殷红血滴,低呼道:“呀!常子锡,就怪你,纸鸢上都染上血……”
尚未说完,那边常子锡已然低头含着她的食指了。
他一边含着一边吮吸着,片刻后拿出来瞧一眼。过会儿又张唇含了上去。
陆珠莎瞪着的一双眼,顿时轻眯了起来。
几经三番,终于那血珠子不再冒了,陆珠莎直盯着尾翼上那一点血红,懊恼道:“刚刚抽出手来的时候,迅速滴了上去的,我没注意,太可惜了……”
常子锡拾过台面上的笔,兀自清洗着,并叮嘱陆珠莎:“蕊儿,去让许副官用朱砂备些红墨来。”
陆珠莎惊异的瞧着纸鸢,常子锡不过用笔添了三两笔,一躲小巧的彼岸花便浮现在尾翼上了,乍眼一看,压根瞧不出来,仔细一端详却也是好看的紧。
陆珠莎踮脚亲了常子锡的下巴,由衷的夸赞道:“嗯!常子锡,你总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每每她这一招,常子锡受用至极,扶着她的肩挑眉道:“可以跟阿宋说,这纸鸢,我也是有功的。”
“嘁!早知道便让你做了,不止比这儿好看,功劳也全是你一人的,多好。”
“嗯,不好。”常子锡摇头道,“我的手可不是做纸鸢用的。”
“那是作何用的?难不成我的手便是做纸鸢用的么?”
“我的手在别处作何用,你自是不须知。但是,搁你这儿,作何用你应是最清楚不过了。”常子锡含笑低语道,“至于你的手么,那就更不用说了……”
说完,一偏头含着她的唇便亲了下去。
双手抚过肩头,掠过手臂向下,与她十指交缠。
陆珠莎刚刚情动,他却已然放了手,拿过纸鸢拉着她一道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