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娘子自生产后第一次跨入彼岸小筑,她回首瞧了眼跟在身后的飘飘。
不是传闻少夫人的彼岸小筑里一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么?
飘飘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这才几日刚过,这儿已然见了颓败来,回廊上、院落里没见半丝人影。那开得本就不好的彼岸花,蔫了吧唧的,还被人踩做一团。
余娘子皱着眉四处打量,慢慢行着,没多久便听见了门厅处传来的响动声。
一抬眼,才见陆珠莎迎了出来。从前那样好看明媚的一张小脸此刻苍白、羸弱,倒是更添几分可见尤怜的韵味。
陆珠莎走至余娘子跟前,突然佝着身子鞠了一躬,方才抬起头来:“余娘子,是珠莎对不住你。”
余娘子赶紧扶起她来,摇头道:“少夫人,我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来瞧瞧丹儿,听说她很不好。”
“先请进屋来。”陆珠莎带着她们进厅就坐,斟了茶,方才敛着眉低声道,“这院里的人都出去帮忙了,丹儿也是一样的,这两日一有时间,状态一好便出去寻人去了,就连院子里的地,都恨不得叫她全掀了去。”
“我瞧见了。那些花儿,种活本是不易,倒可惜了。”
“花儿倒是不打紧,等到来年又是一季。只是阿宋……”陆珠莎突然沉默了下来,过了稍一会儿,才又歉然道,“余娘子,丹儿一回来,我定让她向你磕头认错,要打要杀随你处置。是我们对不住你!”
“少夫人,你知道,我难得能出那仙居,并非要来问责……”余娘子神色淡然,呷了口茶,低声说:“阿宋……他长得可好?”
陆珠莎惊愕的望着她,喃喃道:“自是极好不过。”
“飘飘说,他眼睛生得极好看,额前的头发是卷曲的,像个瓷娃娃般。他小的时候可会哭闹不止?我那儿离得远,倒是从未听过婴儿的啼哭声呢。”
陆珠莎低着头,觉得自己的那颗心被她的几句低语拧成了一团,紧窒抽缩。她摇头,轻声回答:“不哭,阿宋自小便很乖,吃了就睡,不喜哭闹。再稍大一些,有了臭臭就会给信号;噢!吃饭也是吃得好极了,很小就会用筷子,走路也走得早,一摇一摆的……”
余娘子安静的听着,并不插言。
她身后的飘飘却是哭成了泪人。
陆珠莎顿了顿,问:“为何从你不来瞧他一次?有几次我让丹儿将他带到你的仙居门外,你却也是从不出门瞧他一眼。”
“瞧了作甚?那孩子你们养得那般好。”余娘子瞧着窗外,眼睛里茫然一片。
尔后,她才回看了过来:“这几日最难过的,怕是丹儿了吧。”
“后院里人人都道她与……她与许副官苟且……野合去了,才丢了阿宋……”陆珠莎眼眶一红,差点落泪,“可是,余娘子,其余人我不屑也懒得去解释,但我一定得在你这儿为她分辨分辨。我的丹儿我最是清楚不过,她不是那样的姑娘,她心里有底线,而且她对阿宋宝贝紧张得很,那日她急成那般……是因为找阿宋才散了头发。可是,却传成这般……”
“丹儿这姑娘的品性如何,我有眼睛看着呢,何需你说。有一日,我远远地瞧见她带着阿宋在草丛里捉蛐蛐儿,两个人,一大一小趴跪在地上,神情专注得很,就宛如两个孩童。”余娘子淡笑着,尔后摇头道,“少夫人,我虽未出门,却也知道这后院里人人都喜阿宋,所有人都道他聪慧敏秀,机灵讨喜。可是我自己却是清楚得很,他并非一日便长成这般讨喜的模样来的。”
陆珠莎难得觉得心间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她热切瞧着余娘子,眼眶一阵阵发热。相比于自己刚入府时,余娘子好像完全褪去了那时娇媚跋扈的模样,现在则更像吕娘子多一些,妆容清淡,神色淡然。
“你要多多注意丹儿,她现下才是最难受之人。”余娘子轻轻拍了拍陆珠莎的手,“这两日她急哄哄的顾不得去想那样多,待事情平息了,她的名节……”
陆珠莎摇头道:“比起生命,在我院里,这无关痛痒的名节何足挂齿,左不过我让丹儿陪着我一辈子罢。阿宋……现下才是最重要的。”
“我来也便是叮嘱你这一句罢了。想来也是,你是他瞧上的人儿,何须我多费唇舌来提点。”
“切莫如此,余娘子倒真提醒了我,我会多多关注丹儿。”
余娘子起身,正色道:“人人都说,这都第三日了,阿宋,怕是凶多吉少了。可是,少夫人,你信命吗?”
陆珠莎愣神了片刻。
只听她继续说:“你信不信我不知,反正,我信!我的孩子,命硬得很,才不会那么快就殒命的。”
陆珠莎只觉得浑身颤了一下,抬眼瞧向她,那是一个真正的母亲脸上才有的神情,刚毅,笃定。
“只是,我有一个请求。”余娘子继续低声说到。
“你提便是。”
“如果……阿宋被寻回来了,你不能交给这后院的任何一个人,我不信她们。阿宋须得你来养,你要答应我,将他养成一名于天地间有用的人,可好?”
陆珠莎点头,哽噎着没法儿出声。
余娘子突然提了裙摆,直直的跪倒在地,双手叠放在额前,重重的行了个大礼:“我知道养一个孩子的艰辛,养一个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更是艰辛数十倍百倍。余仙儿感谢少夫人对吾儿的悉心教养!”
陆珠莎顿时淌了满脸的泪,愣愣的瞧着跪在地上的余娘子,竟忘了去搀扶。
她觉得自己没有哪一刻有现下这般希翼与渴望,渴望想成为一名真正的母亲。
……
第三日下午,就连常子锡自小培养出来的嫡系夜兵团都出动了。
余娘子走后没多久,丹儿才颤颤巍巍的跑了回来,尚未入院门,就倒在了地上。幸好文嬷嬷在,与陆珠莎一道将她扶了进去。她歇了口气后依旧要往外走,陆珠莎一把拽住了她,道:“我去,你今日歇歇。”
“不……危险。他们说阿宋可能是灵山那边的人掳走……”
“我有什么危险,将军、蒋广、历江他们都在呢。”陆珠莎笃定道,“你就在家休息半日,你再这般疯下去,届时阿宋寻回来了,你自己倒下去了,又何必呢。”
“少夫人……”
“闭嘴!”
在陆珠莎的记忆里,她与丹儿最后一次正常对话便是她跟她说的这句“闭嘴!”
很多年后她总想着,如若当初有机会,是不是能多说一些来。
陆珠莎沿着河岸的礁石一点点摸索着找寻着,她想起那一日与常子锡,在忘川彼岸一同寻九哥与蒋广时的情景来。
也是如今这般焦灼与急切,一颗心惴惴不安。
礁石的缝隙里随处可见士兵的身影,她翻过礁石丛,往崖洞底下走去。
那边,历江站在稍低侧,呼道:“少夫人,切切不可!”
历江旁侧的常子锡摆手道:“你唤不住的,且任她去吧,她自小便在礁石上跑大的,有经验。”
陆珠莎小心翼翼的踩过那一片高低不同的礁石,埋着头,一丝缝隙也不放过。
突然,她瞥见极小的缝隙里藏着一抹金色。再定睛一瞧,好像就是自己做的那纸鸢的残骸。
她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距离那狭小的缝隙稍远处,一侧低矮的崖洞里,有一只小小的脚露了出来。
因为太过激动,她回头焦急的张着嘴,风呼呼的往嘴里灌,好半晌都发不出声儿来。
终于,历江总算瞧见了她的手舞足蹈。
几乎同时,常子锡也瞥见了,他速度最为惊人,三两下的功夫便朝着这边跳了过来。一晃神,便跃至了阿宋跟前。只见他伸手探了探阿宋的脉息,陆珠莎一双腿完全定住了似的,紧张兮兮的瞧着常子锡。
终于,见他颓然的松了口气。
陆珠莎一双腿立刻酸软了下来。
一瞬间,所有人都拢了过来。没一会儿,附近所有的兵差们几乎全过去了,将常子锡与阿宋裹在人群里,淹没得干干净净……
陆珠莎返身往那个只供一人进出的狭缝里去寻纸鸢,外面人声鼎沸,欢腾一片:“小少爷找到了!小少爷被少夫人寻到了!”
她低矮着身子缓缓前行,神情却是兴奋至极。终于,她穿过那最狭小的缝隙后,一双手往前一伸,便够住了那个纸鸢。
拎起来一瞧,金色的翅翼已然完全破败,就连那只大鹏的头颅,也颓然耷拉着。突然,她觉得不对劲!
尾翼上那一撮小小的彼岸花不见了!确切的说,尾翼都不是她做的样子来,这不是她亲手做的纸鸢!
尚未抬头惊呼,已然被人自后捂住了口鼻!
鼻息间一阵怪异的馨香,人便软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耳边还是那些鼎沸的欢腾声。她好像听见有历江的声音,还有常子锡低声的嘱咐声,大约是要整兵回营了。
然后,所有的一切全被黑暗给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