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珠莎向前行了几步,双眼略过常子锡,只注视着蒋广,轻声道:“蒋广,这么些年,着实是辛苦你了。”
蒋广嗫嚅着嘴唇,终是没回半句话来。
常子锡双眼灼灼的瞧着陆珠莎,她那一张脸明明高低不同,痕迹斑斑,一侧眼睑浮肿着,另一侧嘴角也微微半肿着。
他却觉得没有哪一刻,像如今这般想拥她入怀。
蒋广一转首,瞥见常子锡那眼底里的思念,几乎快如潮水般涌出来了。他对着陆珠莎颔了颔首,一侧身,便隐入了门去。
陆珠莎盈盈的立在那儿,一袭红衣似火,身姿纤细轻盈,眉目间全是坚韧与倔强。
他总觉得她有哪儿不一样了,却又觉得没什么不同,她那一弯细腰自肩背处往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来,脖颈修长,却最是敏感,可是此刻上面也是瘢痕交错。
他知道那是什么留下来的痕迹,双眼一缩,眼眸里瞬时漫上来沉痛,轻声问:“蕊儿,你可还好?”
陆珠莎一直安静的立在那儿,任他上下打量着。终于,待他出声询问,她方才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来:“将军,我很好。”
后来的很多年里,常子锡才发现自这一刻起,她便再也未安静微笑着温柔的唤过他的全名来。
常子锡沉默了半晌,终于说出一句:“嗯,好就好。”
陆珠莎笑得有些累了,福了福身子,转身朝自己后院走去。
尚未拐出回廊,只听常子锡在身后朗声道:“蕊儿,你可瞧过那饿殍遍野,生灵涂炭,衣不遮体的场面?”
“将军,你可是忘了么?饿殍遍野,生灵涂炭,上一次怨灵之乱我已瞧见过;至于衣不遮体,你得去问问薛輪,他瞧见过的。”陆珠莎驻足轻言道。
“蕊儿,我知你对我有怨恨,可是,余仙儿是为我常军出生入死立过大功的英雄战士,我不能为了救你……让跟着我的战士们寒心,我也得护他们周全。”
“她周全么?”陆珠莎转身,又难看的笑了起来,“你的余娘子,她周全么?”
“起码我得保她生命无虞。”
陆珠莎笑着点头:“对,即便是牺牲我。”
“你明知我也会护你周全,王平在他身侧,薛輪一直在暗中接洽布置,至于,最后……那是意外。”常子锡急急道,“蕊儿,我一直是有十足的把握的。”
“可是不也出了意外么,将军,为何你不让薛輪再晚些进来?那么,现下你与陆府的这出戏都不用再唱了,直接一纸和离书解决了所有问题。”陆珠莎回身朝着常子锡走了几步,“常将军,这样一来,日后你的灵山之争也毫无阻碍与顾忌了,不是么?”
“蕊儿……”
“将军,我自问不是个好妻子,可是要是我,我绝不会将我们的婚姻放在权谋的天平上。”陆珠莎笑道,“这样一看,我比你还要纯粹些呢。”
“送你回陆府,是不想你回常府受辱。至于,岳父的和离建议,你尽可去打听,我常子锡从未同意过!”常子锡皱着眉,痛心道,“可是,蕊儿,你可信过我?你可信我一定能救出你来?你可信我也不会将我们的婚姻扯进这一场战役谋划里来?”
陆珠莎愣愣的瞧着他,他好似已经很久没好睡觉了,眼睫下两弯青色的厚重黑影,嘴唇周围全是青色的短胡茬。
陆珠莎挑了挑眉,这一场周旋好像费了自己周身所有的力气似的,她突然觉得乏力了起来,只点着头轻声道:“将军,保重。”
一转身,面前倏然立着分明刚刚还在不远处与自己争辩的男子。尚未来得及开口,已被他勾着后腰闪进了院墙与院墙的缝隙里去了。
这儿从前原本是院落与院落之间,一方狭小的通道,后来有了回廊,便将一侧彻底堵住了,留着这一侧的通风口,其实没多大用处,此刻,倒真是个藏身的极好之处。
她与常子锡身子紧贴在一块儿,身后,有三三两两的侍女经过。陆珠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常子锡瞧着她那张歪歪扭扭的脸上,一板一眼紧张严肃的神情,顿觉得可爱得紧,一低头,含着那方心心念念的红唇轻吻了起来。
陆珠莎身子一僵,六眼那张丑陋狰狞的脸立刻浮了上来,双手尚未推拒,所幸常子锡只浅浅的吻了一会儿便放了开来。
他抚着她的脸颊,轻声道:“送你回陆府不是我本意,我恨不得日日将你带在身侧。可是,我不能让常军上下瞧见你现在的模样来,我不忍。”
说着轻轻的将她揽至怀里,重重的叹了口气:“蕊儿,你不知,这些日子我是如何渡过来的。在这之前,我何尝知道什么叫思念……”
陆珠莎告诉自己,信一半,任何人的话,只信一半就好。
可是自己那具没出息的身子骨却变得绵软温顺了起来,鼻息间沾染的全是他身上的清冽气息,总吸引着自己意识不断往里沉沦了下去……
良久,常子锡放了手,扶着她双肩,嘴唇印在她的额际处,轻轻碾磨了好一会儿,才歪头转向耳侧,低声道:“蕊儿,你且在陆府好生养着,等这几日收拾完宋惟,我便来接你。回府后,阿宋还给余娘子,我再也不宿在任何地方,只去你那里。咱们也生个孩子,最好是女儿,像你一样漂亮……”
他狡黠的含着她的耳垂轻轻一啜,低喃道:“这些时日,我时时很想你。”
陆珠莎顿时只觉得自己的灵识魂魄,在那一刻已然被他食入腹内,七拆八卸的,变成了碎片,散得到处都是……
晚间,灵儿轻快的一面铺着被褥,一面欢喜的瞧着自家姑娘。
陆珠莎被她瞧得受不了了,嗔道:“你为何这般欢喜?”
“姑娘,你可还记得那一日?你嫁去常府后的第一个生辰,那一晚,姑爷将你送到夫人处,自己却随我来到你的院里,也是这儿。我给他铺着床,他就坐在你现下坐的位置,双眼含笑的瞧着窗外。于是啊,我跟在往窗外一瞧,乌漆抹黑的,可是什么都没瞧见呀。后来,我才知道,他哪里是瞧着什么,他那明明是因为内心欢喜。”
陆珠莎不由弯唇轻笑道:“是么。”
灵儿点头:“当然是,姑爷当时还问我:‘灵儿,你们姑娘小时候长得可有现在这般好看?’”
陆珠莎一脸感兴趣的瞧着灵儿:“哦?”
“我当时说啊:‘才不呢,我们姑娘小时候比现在还好看,眼睛圆溜溜的,好看得紧!’”
陆珠莎“噗嗤”一笑:“我现下难道不好看么?”
灵儿拍着手激动道:“对了!姑爷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你们姑娘现下不好看么?我瞧她现下才是最好看的。’我楞在那儿不知如何回话,他又笑了起来了,你知道的,他笑起来很好看,喃喃低语道:‘嗯,若是生个女儿,像她小时候那般,当也是最好不过了。’”
陆珠莎的笑僵在了唇侧,愣愣的瞧向灵儿。
灵儿却自顾自的还在说:“你说姑爷才见过我几次,可是他竟将我的名字记了下来。他那样的大将军,手下统领着千军万马,天兵神将。怎地记得我一个丫头的名讳,莫不是因为姑娘你么……”
门外,有人轻轻的扣了扣门,陆珠莎抬着下巴示意灵儿去开门。
蒋广扶着常子锡站在门外,恭敬的唤道:“少夫人。”
“进来吧。”陆珠莎轻声回应。
一阵折腾,蒋广才将半醉半醒的常子锡和衣放至榻上。
一回身,灵儿端着一盏茶笑看着他,蒋广摆了摆手,向门口走去。
出门前,陆珠莎在他身后轻声叮嘱道:“蒋广,选好了就别犹豫。为将者,切记左右摇摆,辜负了所有人。”
蒋广顿住脚步,埋着头,低声应到:“嗯。我知道。”
“我九哥那儿,你就别再给他希望了。”陆珠莎跟着踱至门口,眉一凛,道,“你也好生歇息去吧。想来,这陆府你闭着眼也熟悉得很。”
蒋广走至门外,回身立誓道:“姑娘,此生我绝不会做对不起陆家,对不起毕城的事!”
陆珠莎叹了口气:“往后,还是叫少夫人吧。”
屋内,只听常子锡在床榻上小声呢喃:“蕊儿……”
“灵儿,替我好生送一下蒋副将。”陆珠莎瞧了蒋广一眼,转身朝着里里屋走去。
“蕊儿,对不起……”常子锡扶着额低声轻喃着,不知是因着酒醉抑或是其他,他满面皆是痛苦神色。
陆珠莎到底没忍住,伸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眉骨。常子锡甩了甩头,跟个顽劣的孩童般,嘴里轻声嘀咕着,陆珠莎尚未听清,就被他握着手一拽,她便已然跌进那方温软里去了……
常子锡倒也安生,拖着她的手,抱至胸前,沉沉的睡了去。
即便是熟睡,他的眉轻蹙着,眉心不知何时起,已经有明显的川字纹了,乍一看,竟有些像他的父亲来。
睡梦中,他伸舌舔了舔自己的唇。
常子锡的唇,仿佛是从鼻尖下沿着鼻唇沟一路向两侧生长延伸而去,到了嘴角处,微微上扬着,唇形讨喜,唇珠饱满。
李妈妈曾经说,像咱们姑爷这样的人,往后定不会是那薄情寡义之人。
陆珠莎轻轻解了他的外袍,静静地凑过头去,含着他的唇瓣轻吮着,她自己何尝不是心间烙满了思念。
“蕊儿……”常子锡无意识地回应着她,没多会儿,嘴角噙着笑,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神情,“不闹了,困……”
陆珠莎瞧着那张笑颜,凝视了半晌,到底轻轻转过身去,沿着他身体弓起的弧线紧贴了过去,在他的怀里终于寻了个最安全最紧密的地儿,跟着他的呼吸频率一道儿,缓缓地睡了去。
睡至半夜,陆珠莎只觉得身后炙热一团,就连她的身子骨都好似跟着火烧火燎了起来。身后的呼吸声渐渐也重了起来,含着似有或无的酒香,全往她的后颈处侵袭,灼得她辗转难眠。
陆珠莎稍稍往外挪了挪身子,岂料常子锡擒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捞回至身前,搁在腰腹上的那只手,渐渐从衣襟里伸了进去……
陆珠莎身子一僵,尚未来得及阻止衣襟内那只四下作乱的手,只听他在身后喃喃低哄道:“蕊儿,是我,我是常子锡,我在这儿,安心睡吧……”
窗外,有徐徐微风拂过,那一地的彼岸花瓣竟随风轻扬了起来。
静谧却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