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嬷嬷的酒取得很快,刚一递过去,陆珠莎摇头道:“文嬷嬷,一壶不够,得再取两壶来!”
清儿伸手过去撅她的脸颊,大笑道:“你现下就已然醉了么?还要讨酒喝了!”
“许是许久没喝过了,这会儿兴致正好。再说你今日来,不是说好不醉不归的么?”
“自然。”清儿挑眉抢过酒壶去,兀自打开来了,倒酒的间隙,突然想到了什么,遂问,“对了,那个孩子……阿宋呢?我今日来,还想瞧瞧他来着,我还给他带了礼物来呢!不信你问问丫头,在她的包袱里呢。”
陆珠莎端着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叹声道:“嗯……还是我自己酿的酒要更浓郁些。你可不许回去告诉我娘!”
清儿跟着也喝了一盅,点头道:“嗯!真是很不错!大约是年岁旧些的缘故,再说了,你娘的酒酿得向来不如你。”
“也便是你来了,寻常人我可舍不得给他喝的!”陆珠莎露出一脸的骄傲神情来,接着轻声道,“阿宋么,我现下偶尔将他放去后院吕娘子处,常子锡倒也没说什么。于是,我便时常去麻烦吕娘子帮我管着了,她也欢喜……”
“嗯,常将军对你,倒实属宽容了。”
“我现在是活得很任性很无理取闹吗?以至于连你在陆府都听说了。”
清儿摇头道:“那倒不是,外人只道常家少夫人身子骨不好,常将军如今万事都依着你。”
“嘁!外人何时能传点靠谱的消息来……且随他去,我本想着甚至让阿宋回余娘子身边去的。不曾想,那余娘子倒好,一心只念佛求经去了。再说,常子锡也不愿,说是宋惟的人头一日没带回来,阿宋与余娘子一日就不安全。”
“呵,我瞧你现下,怕也是奔着要修行去了。”
陆珠莎抿唇大笑:“你大可放心了去,我才不会呢!别说凡尘俗世那七情六欲了,就当当这酒,这一样,我就放不下。”
她的眼睛里终于漫上来笑意了,清儿起身笑道:“不若,来一曲如何?”
陆珠莎挑了挑眉:“曲目你点?”
“《塞上曲》?”清儿挑眉,随即摇头道,“不不不,这首太悲凉了。”
“《阳春白雪》如何?”陆珠莎想了想,建议道。
“嗯,就这个吧!现下倒是特别应景。”
陆珠莎笑道:“也便只能这个能拿出手了,那会儿练了多久才学会的。”
说完敛了笑,接过琵琶倒是认真弹奏了起来。
陆珠莎跪坐在皮毡子上,腰背挺直,身上深色的衣裙自背后妥帖的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来。纤细的手腕自垂落的宽沿袖口里露了出来,愈发显得纤细白净,她半偏着头,颈项优美修长,面色清淡,眼神却坚毅极了。
清儿总觉得以往那个时时刻意端庄自持的姑娘,如今像是真的长大了一般。
勿须刻意,便已然自成庄秀的模样来了。
清儿手里擒着一盏酒,身子跟着那丝丝扣扣的曲调轻轻摇晃着,时而点着头,时而微微摆着手,听得极是认真。
没过多久,便一曲终。
“你瞧,许久没弹了,手都生了。”陆珠莎略带赧色放下手里的琵琶,失笑道,“想也是,丹儿一直便说我,向来弹得不太好。”
“丹儿那个鬼机灵,你听她胡说。”清儿嗔道。
“是啊,一天到晚尽胡说。就是最后那一次见她,她也是瞎说八道了一通,后来被夫人身边的张嬷嬷拖了出去了……”陆珠莎叹了口气,“现下倒好,就是连胡说,也听不到了。”
“蕊儿,丹儿的魂灵已被李妈妈安置好,虽失了忆丢了前尘往事,但绝对安全无恙,你大可放心便是。”
“那便极好不过,她不知到底算不幸还是幸运。只是清儿,这些日子我总会想起她来,想起自己……都未曾跟她好好道过一次别。心间总是不免有些遗憾……”
“陆珠莎,丹儿已然往生了!我知你二人虽是主仆,实为亲姐妹。可是,逝者已矣,生者得往后看呐!咱们不比人世间寻常人家,一辈子转瞬即逝。咱们这一生,长着呢。”清儿拧眉瞧着陆珠莎那副颓丧模样,到底降低了声调,“再说了,丹儿被安顿得很好,指不定哪日就又与你重逢了呢。人生兜兜转转,往后的事,谁知道呢。”
“即便是再重逢,她也不再是我的丹儿了……”
“蕊儿,要不都说你轴呢,生而为人,万不可钻牛角尖才是呀!你瞧瞧你身后,还有这许多人,你不能老这副样子活下去!”
陆珠莎将手里的酒盅放了去,突觉头晕了起来,扶着额道:“我知道自己的结症所在,现下老这般恹恹的,也不全是为丹儿。最近这林林总总的许多事,还有我与他之间……我们皆有错处……”
清儿歪头凝视着她,问:“你有没想过,你不愿走,说到底,皆是因为放不下他?”
“谁知道呢……”陆珠莎仰头望着那片灰暗的苍穹,那个她惦记了几百年的男子,怎会说放下便放下的呢。
……
夜已然深了,天际的色彩愈发厚重了起来。
常子锡恭敬的站在清儿身侧,问道:“请夫人,不若今日在敝府将就一晚,如何?”
“不了,常将军,不怕与你说,我今日来,是想带她走的。”清儿踉踉跄跄的起身道,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说出口的话语稍有些模糊迟缓,倒也表达得清晰明了。
常子锡听了连连摇头轻笑:“那一年,约莫是常某错救了清姑娘么?左不该换来你对吾恩将仇报才是。”
“常将军,该报的恩,我报完了。当年,她可是心气儿高得很,并不愿嫁入你这常府来的……不止她,还有我们老爷那儿,我算是为了报你的恩,搭进去我们陆家的姑娘……”
“清夫人,你怕是言重了!当年即便没有你,她依然会是我常子锡的妻,你信是不信?”常子锡敛了笑,道,“再说,在我这儿,你觉得你真能带走她吗?”
“常将军你信不信?只要她愿意,我便能带走他。”清儿回看着常子锡,不偏不倚。
常子锡摇头失笑道:“清夫人,不管我信不信,或者她愿不愿,此生,你无论如何都带不走她了。”
清儿终于稳住了自己的身子,一字一句道:“常将军,我今日带不走她,是因为她不愿跟我走。如若哪一日,她想要跟我回家了,即便是拼上陆常两家交战的风险,我也得来带走她!”
“清夫人,你约莫是忘了,现下,这儿才是她的家。”常子锡边说边往院门处走去,“至于两军交战,贵府可占不到半丝赢面才是,清夫人就切莫当作嘴边玩笑来提了。”
跟在他身后的清儿倏地停住了脚步,睨着眼前的高大身影,握在身侧的拳攥了攥,却到底只轻声笑了笑:“常将军,吾劝你,莫要自信过了头。且不说两军真如你认为的那般实力悬殊,你就算真要夺了忘川对岸,可还得花费好一些心血呢。再者言,这常陆两家还牵着情分呢,就当当这情分,你真舍得下?”
常子锡望了眼院落里那个已然醉了的身影,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清儿朝前走了两步,面向常子锡,笑道:“夜深了,吾确实该回府了,要不,咱们将军该担心了。”
“那么,清夫人,请慢行!”常子锡亲自上前打开院门,对着旁侧的许昌平叮嘱道:“许副官,替我好生护送清夫人回陆府。”
“是!”许副官恭敬答道。
清儿利落大方的跨过院门,到底转身瞧了门廊下站着的那个人影一眼,笑道:“常将军,今年的彼岸花该会开得如火如荼才是呢!万请您好生养护着罢。那么,这些花儿的回报,可是你想象不到的呢!”
“劳清夫人费心了!”
“就当报恩了么!”清儿说着瞧向身侧一直跟着的许副官,调笑道,“许副官,你今夜好生护着我。那么你想要知道的,我全告诉了你便是!”
说完,清儿转身便走。
许副官毕恭毕敬的跟在清儿主仆二人身后。
三人的身影终于愈行愈远,逐渐消失在回廊拐角处……
常子锡摇了摇头,朝着院落里的人儿走去。
他低首瞧着眼前的人儿,她就坐在地上的皮毡子上,半支着腿,脑袋耷拉着垂至在膝上。
他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绵软,丝滑。与往常一般。
她的发饰总梳得简单极了,没有任何繁冗的配饰,干净整洁得很,却也总是好看得紧。
他轻轻蹲下身子,鼻息间传来阵阵浓烈的酒香,还夹杂着她独有的馨香,不知为何,二者混合在一起,格外醉人些。
他伸出双手去扶她的脸颊,轻轻一托,她便听话的仰起头来,陀红的一张脸,热乎乎的,那双好看的眼睛此刻半眯着,不耐烦地睁了睁,又颓然的闭上了。
眼睫轻轻向两侧扬起两弯弧线来,常子锡倾身过去想抱起她,却听见她在耳侧喃喃低语道:“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常子锡侧首去细听,却是再也没声儿了。
陆珠莎这会儿却是讨巧极了,见他拢了过来,便半倚了上去,就在常子锡准备起身时,又听她呢喃道:“清儿说我不想走,是因为舍不得你,嘁,她什么都不知道……”
“蕊儿。”
“嗯。”
“那你为何不走?”常子锡屏息轻声问,好似生怕惊了身前的她。
然后便听她说:“因为伤心。伤了的心……若是没医好,走到哪儿……都一样。”
“是谁伤了你的心?”
“你,常子锡。”
“很疼么?”
陆珠莎无意识的点着头:“疼。”
“那你可知,我疼不疼?”
“你……也会痛么?”陆珠莎抬眼轻问,他几乎以为她快清醒了。却是又见她耷拉着脸垂下首去了。
常子锡双手扶着她的耳际,让她的脸半仰了起来,他才低头认真问:“你说,我为何就不会疼?”
“你不是无所不能的么。”
“蕊儿,你岂能只想着你自己,但凡,你能站在我身旁替我想一下,就一下……”
“不,我才不想想,我现下连自己都想不通,为何还要为你去想。你不能这样要求我,你不能……”陆珠莎来回摆动着头颅,企图脱离他的掌控。
常子锡咬唇轻笑了起来,也是,自己约莫是太清闲了,何至于与一酒醉癫子较了真。
“蕊儿,舍不得也好,伤了心也罢,你就这样待在我身侧就行。现下,咱们先回去睡觉!”
“不回去!我要看月亮。”
“这里哪有月亮。”常子锡今夜难得极好的语气。
“会有的,往后便会有的!”
“那会等得太久,我们先回屋。”常子锡懒得再多费唇舌,一把抱起了她,三两步的功夫,便轻轻松松跃进了寝房内。
陆珠莎死死抱着床旁的柱子不撒手,双眼依旧紧闭着,口齿却越发伶俐起来:“你不懂我,你们都不懂我!”
“不如你说说,我要如何懂你。”常子锡耐着性子低问道。
她微微睁开眼,腾出一只手来,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常子锡,道:“你,是坏蛋!”
常子锡定定的瞧着自己身前这根纤细粉嫩的手指,突地抬手一把握住了那根碍眼的手指,大掌随即一包,便将陆珠莎拖至跟前。
“呀!坏蛋!”陆珠莎伸舌卷了卷唇,娇笑道。
以往,她每每在他身下,情动时便常说着这句话。每每都含着恨恨的尾音,却总是能在他心间颤上好几颤。
常子锡咬了咬后牙槽,恨声道:“蕊儿。”
陆珠莎眯眼打量着眼前这张陡然放大了的面孔,手指在他掌心里挣了挣,却到底挣脱不开来。
她只得改用指尖在他手心处,挠了挠。
“蕊儿!你可别闹!”常子锡咬牙切齿道。
“嘘!”陆珠莎仰头凑了上去,轻轻堵住他的唇。
常子锡只觉得唇齿间的柔软好似太久没品尝过了,脑子一混沌,将将要行动起来,她却已然退开去了。
常子锡敏捷的伸出手去,一把捞住了她的腰,稍稍一用力,陆珠莎便只能仰头望着他。他们的前胸紧贴在一块儿,皮肤下的心脏皆跳得快而急,渐渐,那频率几乎都融到一块儿去了……
四下安静极了,没有谁发出半丝声响来。
“蕊儿,你可知我是谁?”
她凑到他的耳侧:“常将军,你好。”
说完,重重呼了口气。
全是酒香,伴着她的馨香。
常子锡只觉得脑子里的清明一瞬间全给模糊住了,面前这具熟悉的温热身子,吸引着自己如同个初涉人世的青年,四肢百骸皆不听使唤的热了起来。
索性,他任自己就这般醉了去……
那许久没听见的低吟浅哼,慢慢将自己完全裹挟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