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十三章 囚徒(1 / 1)邓大蒙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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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路上因为终日里阴风阵阵,所以,它的冬总是不太明显。

每每彼岸花落时,大约就是冬快要来了吧。

陆珠莎蹲在院子里那一方灰黄的土壤旁,瞧了半晌,都没见新抽的芽黄来。

“大约是今年冷得太早了些,这叶芽儿,总不肯冒出头来。”陆珠莎喃喃自语道。

那小麦的种还被她搁在屋檐下晾着呢,侍女曾经小心翼翼提议道:“少夫人,要不……让许副官帮着去种了吧?”

她摇了摇头:“这种子,也是有灵识的。若怠慢了它,便难以存活。”

往年她下种也好,收割也好,薛輪总是陪在身侧的。

那些时日她总嫌他日子过得太过散荡了些,一副游手好闲哪哪都有他的光景。

殊不知,那会儿的他在心底日日时时惦念着自己的家乡。

那一日她与清儿说,这四周皆模糊不堪。其实不然,许久以前,她便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四周了。

从什么时候起呢?

新婚之夜起?

还是在那个人间的夜晚,自己喝得太多了些,便已然醉了心蒙了眼?

她摩挲着手上的血扳指,莫非是从收到它的那一刻起?

抑或,甚至比这之前还要更久远一些?久到上一世……

她摇了摇头,试着用手去扒拉泥土,挖了半晌,连芽苗的影子都未瞧见。

文嬷嬷瞧着院子里蹲着的那方瘦削的影子,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她总记得少夫人刚刚进府之时,脸颊饱满,双眼灵动,却总是装着一副端庄自持的模样来。就连她,偶尔都会在心里暗暗发笑,明明瞧着还是一乳臭未干的小妮子,装得一副深沉的模样,却到底遮不住那面貌里的稚嫩。

现下那一张圆润的脸颊越发瘦削了起来,一截下巴更是细小得极为脆弱了一般。倒是一双眸子,挂在脸上显得越发大了起来,只是日日迷茫模糊,再不见往日的灵动来。

文嬷嬷手里拎着一袭深色披肩,轻轻抖了抖,望着那一动不动的身影,缓缓走近了去。就连目光,变得柔软了起来。

她如何不知少夫人眼下的艰难。

常陆两军这些时日战乱不已,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下十来场了。

往日那灵山之战,常军几乎被摧毁了一支军力。

而陆军,却是大部分军力皆有受损。

再加上百年前那一场怨灵之乱,陆军军力大损。

而常军尔后的这么些年来,自现在的常将军上任后,修编改制,日夜整顿。

这忘川两岸,兵力日渐悬殊。

至如今,常陆两家早不可同日而语相提并论了……

那灵山,常将军亲征,只花了不过三五日,便夺了回来。

灵山,如今已然全归常军所有。

文嬷嬷将披肩往陆珠莎的身后轻轻一披:“少夫人,今日的药该又放凉了。”

陆珠莎双手全是泥土,她埋着头,低问道:“文嬷嬷,有多久了?”

“嗯?药吗?”

陆珠莎摇头:“距离上次……将军来彼岸小筑之时。”

“怕是半月……有余了吧。”文嬷嬷小声道。

陆珠莎双手相互搓了搓,那些泥土现下还未干全,黏在了根根手指上。

左右手的泥一搓,便纠缠在了一块儿。

其实,这泥,本也没甚区别。

陆珠莎微微抿了抿唇,抬眼问:“文嬷嬷,你近日可曾听说,这常陆两军战况如何?”

“甚……好。”

“甚好……呵……怎样,才是一个甚好呀……”陆珠莎不由轻笑了起来。

文嬷嬷半蹲了下去,望着陆珠莎,她的眼睛里有怜惜,亦有同情与悲伤,只听她低声劝道:“少夫人,您得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将军现下不过是被陆军气昏了头,两军现下都有些赌着气呢……可是,您瞧瞧您,这些日子都瘦脱相了。”

顾着自己的身子,顾着自己的身子。

不知从何时起,文嬷嬷翻来覆去挂在嘴边的,便是这句话了。

陆珠莎企图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瞧,满手的泥,到底作罢。

她恍惚间才发现,自己已然二十余日未照过镜子了。

每日早起,文嬷嬷时常会小声叮嘱她:“少夫人,现下外面情势紧急得很,将军叮嘱了,为了安全起见,您切莫外出。”

她轻笑着仰望着四周,这厚重的结节岂是她能出得去的。

文嬷嬷约莫是怕自己心伤吧,总要同她说些自欺欺人的话来。

明明都快一个月了,却是半月有余,呵,倒也可算半月……有余。

那一日,清儿就坐在这片院子里,她笑着对自己说:“只要你愿意,再大的困难,我也会来带你走。”

清儿现下怕也是出不来吧。

对了,还有九哥,九哥如今是在战场上厮杀么。

他昔日从这方院子里走出之时,反复叮嘱过:“蕊儿,若是想回家了,回去便是。若要九哥来接,传个口信便可,即便隔着千山万水,九哥都亲自来接。”

现下她算是明白了,何需千山万水,只需隔着一截战火,她便再也回不去了……

她已然被陆家弃了么?

陆珠莎眨了眨眼,站起身来,现下也好,回去干甚呢?

回去,难道与陆府共存亡么?

“少夫人,去洗洗吧。”文嬷嬷建议道。

陆珠莎起身后眼前顿时一黑,文嬷嬷迅速扶住了她。

她在心里不由大笑了起来,现在文嬷嬷是自己身侧唯一信得过的老人了。

偏还是常子锡的人。

落座不久,文嬷嬷递过手里的帕子,陆珠莎接了过来,擦干净手上的水珠,抬手将帕子印在了脸上。

湿润,冰凉。

眸子里却是又干又涩。

“少夫人,蒋副将,在院门外求见。”门外传来侍女的通传声。

陆珠莎将手里的帕子丢给文嬷嬷,笑道:“我现下不过一囚徒罢了,他堂堂蒋副将,要见便见就是了。岂有我拒绝的权利?”

侍女僵在门外,不知如何应答。

文嬷嬷摆了摆手,让她去传唤便是。

蒋广刚刚跨进门厅,便给陆珠莎行了个跪拜大礼:“蒋广见过少夫人!”

陆珠莎笑了笑:“蒋副将,你这礼着实行得重了些。”

蒋广抬首望着厅堂上坐着的陆珠莎,恍惚间竟差点没认出来。

好像在陆府后院通往清斋的回廊里,陆姑娘也是这般凝视着他,带着戏谑的笑。

再小一点的时候,她跟在毕城身后,唤自己:“蒋哥哥,你可也会教我些功夫修为?”

毕城总笑着同她说:“日后便有九哥与蒋哥哥护着你,咱们蕊儿啊,不需要学任何功夫练修为!”

可是后来,再长大一些,她便已然修炼得不低的修为功夫了。

自小,她便是个顶聪明的姑娘,那会儿总睁着双灵动的眼睛瞧着苍穹。

毕城问她:“蕊儿,你在瞧啥呀?”

“我在瞧月亮。”

“胡说!哪里来的月亮。除了你出生那一日,这儿便没有月亮过。”

“九哥,总有一日,我会再让月光照进来的。”

初初长成时,她便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抑或她曾经说自己想傲游世界……

现下,她却坐在这片灰暗的天地里,浑浑噩噩,颓丧不已。

蒋广低垂着头,依旧跪在地上,陆珠莎不由笑了笑:“蒋副官是想一直这样同我说话么。”

蒋广到底缓缓起了身,坐至陆珠莎的对面。

陆珠莎为其斟了一杯茶,示意他喝。

他摩挲着着茶盅的边缘:“少夫人……”

“蒋广,今日我便问你句实话,他常子锡莫不真的是要将我囚禁至这场战役结束么?抑或到他踏平了对岸陆府的那一日?”

蒋广一听又要躬身下跪:“将军绝无此意!”

“莫行这虚礼!”陆珠莎摆了摆手,“你同我说句实话。”

蒋广拱手:“将军绝无此意,只是他最近……着实太过忙碌了些……”

陆珠莎突然笑道:“什么绝无此意!往日对余娘子,他常将军不也是这般么?即便是故技重施,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儿。”

“少夫人,将军他待您,到底与那余娘子不一般!”

“噢?怎么个不一般法?就如同,你待陆府与常府么?”陆珠莎讥讽道,随即提高了声线,“蒋广!当年是不是你?是你口口声声跟我起誓担保,说往后绝不伤陆府分毫的!”

蒋广倏地起身,又跪了下去,他低磕着头:“少夫人,此次战乱,说到底的确是因蒋某而起,吾犯了大错!可是……”

“既知是大错!为何当初还要那般……不知收敛!”陆珠莎不由气急喝道。

蒋广跪直了身子,定眼瞧着陆珠莎,道:“少夫人,蒋某犯的错,日后定会负荆请罪!只是如今的战况,已容不得您日日搁这后院里待着了,您得走出去,得去劝将军。莫说一旦开战,这忘川两岸生灵涂炭,就是那陆府,也是你丢不下去的呀!”

“蒋广,你说说我如今还有何用,常子锡将我当个囚徒般拘着,那陆家怕是也顾不上我了,横竖我是一枚弃子。他们何曾顾忌过我,但凡念及一下,便不会贸然开战了……”

“现下将军还未大动干戈呢!前几日,那一战,常军权当试个水,轻轻松松便把灵山给夺回来了。还有那奈何桥,昨日一日便又回到了常府了!那日夜神君又守到了奈何北桥头去了,陆军现下想过桥怕是毫无指望了。少夫人,毕城哪里是弃了你,眼前怕是着实顾不上你呀!这常陆两家实力之悬殊,你不是不知……”

“蒋广,连你也认为,常子锡要灭我陆府,顷刻间的事么?”

“少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现下两军之间不过小打小闹罢了,将军并未下决定攻入那九重门内去,您这会儿得去劝劝他。那些将领们,一个个在他身后热血沸腾着,包罗子更是恨不得即刻起兵!您要趁将军犹疑之时,拉他一把呀!”

“我连这方天地都出不去,我有何用!蒋副将,你怕是太高估了我!”

“少夫人,只要你想,你是有法子的!将军他待你,自始至终不一般……”

陆珠莎随手一拂,将桌台上的杯盏拂了下去,只听她急急道:“哪里不一般!哪里不一般?当年他以奈何为聘,让我心悦诚服的嫁了进来,如今,他想夺便夺了去!”

“少夫人……”

“行了,蒋副将请回吧!”

蒋广仰头望向陆珠莎,嘴角开合了无数次,却没再说出更有说服力的话语来。

厅内安静一片,偶有陆珠莎添置杯盏的声响,低低沉沉的。

过了好半晌,蒋广到底起身往外退去。

身后,陆珠莎叮嘱道:“蒋广,你今日未同我说过半句要劝服将军的话来。你只是来瞧瞧我的身子可好……”

蒋广回身:“少夫人,蒋某从不惧怕担责,每日军事会议上,赞成停战议和者,也就独我一人了。此乃众人皆知之事,少不得有挖苦讥讽者,蒋某从未在意。”

陆珠莎扶了扶额,低声道:“我九哥,若有你这般心性,何来这一场战乱……”

“那一日,他饮了酒,包罗子侮辱在前,……再者,他怕是早就对包罗子心生不满许久了。”

“你莫要替他开脱,错了便就是错了!一个人最大的错处便是始终都瞧不清自己的实力与境况!”陆珠莎说着挥了挥手,“去吧,告知将军,我很好。至于你所诉求,我权当未听过。”

“少夫人,时不待我啊,望您三思!”

“回吧……”陆珠莎的手绵软一片,到底还是挥了挥。

蒋广一走,她低伏在桌台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尽了一般。

年少时有一日,她跟母亲说:“娘,往后我长大了你若不快乐,我便带你一起走。”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甚至可以改变世界。

如今,她却连这方院子也出不去。

关键是,她同余娘子一样,现下并不想出去。

便这样罢,一日日虚耗着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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