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珠莎自吕娘子处出门,并未通传便迅速踏入霜夫人的院里,她着实是时间不太够。
霜夫人见她骤然进院,神情一愣。
倒是她身侧的阿娇,虽结结巴巴,却还礼貌招呼道:“少夫人……您,您来有何贵干?”
大约是自己前些年毫不留情的手刃了那茉莉,不免在常府后院留下个心狠手辣的名儿,这几十年,除了吕娘子,后院各处娘子,就连平日里较亲近的玫瑰、芍药都不敢再与她有过多来往。
更别说霜夫人了,后边这几十年除去偶遇时她挖苦自己,几乎毫无交情。
自己今日乍然到访,莫怪霜夫人院里人心惶惶来。
陆珠莎不免低笑了起来,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俨然成了洪水猛兽来。
其实要说她对霜夫人有何埋怨或记恨,真没有。就是关于前一世……并无记忆与情感,可不知缘何,临行前除了瞧瞧阿宋便总想着要来看看她。
如今瞧来,那霜夫人着实是头纸糊的老虎,陆珠莎刚刚将刺脊自怀里取了出来,她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少夫人,你……”
连退三步,一双眼只朝着阿娇瞟去,打着暗语吩咐她去唤侍卫。
阿娇死死盯着那一枚刺脊,几乎吓傻了眼,半天不敢行动。
陆珠莎瞧着那一对主仆的神色,失笑道:“霜夫人,我若真要对你动手,你觉得等这侍卫来了还有用么?约莫也是无济于事了吧。”
霜夫人顿时面色惨白,惊得语无伦次:“你意欲如何?我可……我可从未真正害过你呀!”
陆珠莎将刺脊在手上掂了掂,轻问:“霜夫人,你怕是记性不好吧?你当真从未害过我?”
“除去……除去偶尔在母亲身前告个你的状,可是我对天发誓……我从未想过要谋害你的性命!”霜夫人说着说着,约莫是察觉到陆珠莎并未真正想动手,她渐渐淡定了下来。
“呵,霜夫人,那常子锡自小便是你心之所向,你可敢承认自己便半点也不妒忌我?”
“自然妒忌过,可将军他……他从来就不属于我。再说,夫君那样的人,这天下女子,谁不曾肖想过。”
“那你为何总是对我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敌意来!”陆珠莎盯着霜夫人,步步紧逼道,“莫要辩解,霜夫人,这常府后院,怕是谁人都瞧得出来。”
“约莫……约莫是你的灵猫让我新婚之日出糗难看……”
陆珠莎静静的盯着她,半晌不发话。
阿娇在旁侧嗫嚅道:“少夫人,不如进殿入座……”
“霜夫人,若说还有什么……便就是你要为她……为熬小九鸣不平吧?”陆珠莎淡笑开口道。
霜夫人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陆珠莎继续问:“他们很相爱么?常子锡与那个小九……”
霜夫人轻轻咬着唇,点了点头。
陆珠莎淡笑着看着她,不急不缓的来回掂着手里的刺脊。
阿娇站在旁侧,只觉得后背冒出密密实实的汗意来。
只听陆珠莎又问:“霜夫人,你可知,这刺脊究竟为何物?”
霜夫人挑眉答:“自然知道,这是当年我龙爷爷送与我的成年礼。”
“除了你,熬小九也有一把对吧?”陆珠莎肯定道。
霜夫人倏然抬首看向她,惊道:“你怎知……当年我与她一人各一把……”
“我不止知道有两把,而且还知道是这世间仅有的两把。”陆珠莎顿了顿,“我甚至还知那熬小九将她手里的那一把,很多年前已然送给了常子锡作为定情信物了。”
“你怎知这许多来的?谁告诉你的?将军么?”
“我何须他来告知。呵……霜儿,你可知这刺脊是何物铸就而成?”陆珠莎将刺脊在掌心处拍了拍,随即轻笑道,“这是你龙爷爷取了自己的一截龙脊铸就而成的。他弃了自己如此珍贵的脊骨,达九成一把利器,送与你姐妹二人。却不曾想,你同那小九一样,随手就这般轻飘飘的送了人!她倒还算好,为了那所谓的爱情。你更是离谱,仅为了置气,为了瞧笑话,就将它送给了我!”
霜夫人惊得双眼圆瞪,嘴微张。瞬时反应过来,便要伸手去夺陆珠莎手里的刺脊。
岂知陆珠莎的反应更快,翻手一动作,那一枚小巧的刺脊便已然兜入了自己的怀里,她微笑:“霜夫人,此物着实不能还你,我留着它,还大有用处。”
“少夫人!你到底是何人?这许多我都不知的事,你为何知晓得如此清楚?”霜夫人上前逼问道。
陆珠莎微微向外撤,道:“我啊,是活过几世之人了。”
“几世之人……你前生到底是谁?”
“霜夫人,不如用你颈上那聪明的脑袋,仔细想上一想,大约便知了。”说完,陆珠莎身影一闪,头也不回的跨出了霜夫人的院门。
阿娇只觉得红衣似火的她,轻盈得像一片云彩,在那个傍晚,跟彩霞似的,便飘去了……
陆珠莎安静的坐在梳妆台前,她自铜镜里瞧着自己一身红衫,衬得那张略微苍白的脸,竟也显得娇俏可人来。
突然想起刚刚霜夫人阿娇双眼圆瞪的模样,不由“噗嗤”一笑。
身后的文嬷嬷笑问:“少夫人,今日是有什么开心之事了么?瞧你心情极好的样子,前线也是连连大捷……”
陆珠莎轻轻抿了抿唇,说:“阿宋那孩子,真真是极其可爱呢!好像才不久未见,如今已然长成个小少年的模样来了,我瞧他与吕娘子也相处得极好,甚是欣慰呐!”
“何须您说,少夫人养出来的人,自然差不到哪里去的!”文嬷嬷跟着笑了笑,“今日,难得夫人主动提出要带你去寻灵山里的名医,你便好好去吧,切记让历江陪在身侧,我呢,就帮你守着这儿,等你调养好身子,自己生一个孩子来,我帮你一起养。”
陆珠莎微微低着头,瞬时只觉得双眼眼眶热得不行,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往外溢。
文嬷嬷说完却没忍住突然笑出声来。
陆珠莎凝了凝神,不免疑惑的瞧向她。
文嬷嬷笑着解释道:“无事!只是我这会儿总想着,若真有一日,你与咱们将军生出个娃娃来,那到底该是个怎样的神仙似的小人儿呀!怕是比阿宋,还要好看呢!”
“胡说,阿宋那般好看的孩子,哪里还有比他更好看的!”
“肯定会有!”文嬷嬷扬眉道。
“嘁!文嬷嬷!”陆珠莎揩了揩眼角,不由嗔道,“快帮我好生装扮吧,这许久没出府了,我得好看些才是!”
“得嘞!若是老奴没记错,这身衣裳还是结婚时将军给您送过去的嫁妆呢。当年还是我帮着收拾带过去的,咱们将军那眉眼模样,你是没瞧见……这些年从未见您穿过,岂知这一穿,便这般好看!到底是咱们将军眼光好!”
“是是是,你们将军什么都好,就是眼神儿也不寻常人好上许多呢!”
“那是自然,要不怎地给您不娶呢!”
“贫嘴!”陆珠莎低咳了声,总觉得那声线不似寻常。
文嬷嬷抚了抚她的肩,叹息道:“只是,太瘦了些,若还能再胖些,怕是更好看!难怪……丹儿那丫头平日里总跟在你身后嚷嚷,说:‘少夫人,怎地不穿那套红裙呢!’”
“是啊,丹儿都走了几十年了呢……”
“嗯,现在想想,丹儿在这时,这里总热热闹闹的,她一走,院子都空了一半了……还真是想念她。”文嬷嬷凝了凝神,笑道,“你瞧!今日听闻将军大捷,你又能出府去了,我是开心糊涂了吧,才同你说这番胡话来。”
“文嬷嬷,终有一日,我会再见到丹儿的,。届时,我定帮你向她传达这份思念。”
“见丹儿?呸呸呸!休得胡言乱语!”
瞧着文嬷嬷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陆珠莎不由轻笑了起来。
她今日好似笑得非常多一样,大抵因为心情好,面颊红润,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小鼻头一耸一耸的,竟恍若当年那名初入府的少女一般。
“文嬷嬷,往后……替我顾着些阿宋……是我对不住他,他刚刚出世时我答应了将军,定要好好养他的,养到一半,却撒了手……”
“哎呀!少夫人您这是说的啥话呀!听岔了的人约莫还以为你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呢!”
尔后的许多年,文嬷嬷每每想到自己说过的这么一句话,便恨不得抬手掌自己的嘴!
当日,若如她能敏锐些,再警觉些,抑或她能跟着少夫人一块儿出那趟院门……
那么,历江是不是也不会被支开。便不会有那样的惨重代价……
将军尔后的几百年是不是也不会这般度日如年来了。
或许,至以后许久,少夫人即便是日日不悦,却到底还在这方院子里,偶尔窝在她的旁侧打哈欠,偶尔蹲在院子里瞧瞧那破土而出的芽苗。
只要关乎生命,她好似总是比旁人要来得急切些。
以至于自己那样珍贵的性命,她说抛下就给抛下了……
文嬷嬷恍惚总记得,那一年的好几次战役,好像皆开始得轰轰烈烈的,却是没战几个来回,双方便偃旗息鼓了。常陆两军开战时,双方明明都是奔着你死我亡去的,所有人几乎都以为那将是忘川两岸的一场恶战才行。
却是战了不过十来日,双方胜负各半。
突地,有一日,便休战议了和。
人人都道不信,就连天帝,几乎都惊呆了眼。
还有传言说,那一日,常少夫人一袭红衣,亭亭立于忘川河岸,手握一把透明的匕首,毫不犹疑的刺入自己的胸膛,顷刻间便坠落至忘川血浪里去了……
那些波涛奔涌的血浪,眨眼间便将她泯灭于血水里,再也瞧不见一丝踪迹来。
休战后的常陆两军,皆派重兵在忘川河道里苦苦搜寻。
整整三年,未果。
甚至还有一传闻,常家少夫人作为陆军人质,被常将军禁锢于常府后院。可是一心挂念前线战况,偷偷支开守将跑出府,跌落于忘川,从此香消玉损。
当时的守将历江,为此被关押在军牢里,整整幽禁了五百年。
五百年后,还是蒋广苦口婆心的几番求情,方才被放了出来。
故事总归是故事,各式各样,流传了许久。
在外人看来,常将军整兵如常,常府后院各处娘子风采依旧,美色各异。
只是近侍都知道,那个寻常便沉默的常将军愈加沉默起来,他开始日夜奔波于灵山、人间以及四海八荒各处。
人人道,他的野心愈加大了起来,却不再见他掀起任何战役来。
很多年后,陆毕城总是恍惚间能瞧见蕊儿,她迎风立在忘川岸边,笑说:“九哥,我总算见到了你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模样来,那真真是你自小到大最好看的模样了。可是,你可知杀的每一位将士,皆是他的命呀,我怎可……怎会去万般认同你呢……”
常子锡的梦里的那个女子,也总在轻笑:“快!你快来瞧瞧,这一袭红衣,就连母亲……你的母亲都夸我穿着极好看呢!莫怪,文嬷嬷说你眼光向来极好。这一日我总在笑,并非强颜欢笑,而是我真的觉得快乐欣悦。常子锡,你知道吗?放纵是真的有快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