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出言不逊的小公子,一个被带去挖坑凿井、一个被拉去取牛吹牛,蒙武窝在心里的这口恶气,当真是痛痛快快的吐了出来。再加上前两日那些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王族权贵们,此时此刻,在楚南雄面前,连话都不敢说了,蒙武就更加觉得酣畅淋漓。
他挺直腰板,背负双手,站在楚南雄身侧,指着那帮官吏道:“有什么话赶紧说。楚公子在此,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众人虽然不忿,可楚南雄那两条政令,确实是难以挑剔。一群人相互看了看,都觉得这个时候开口,无疑是给自己脸上抹黑、给对方脸上贴金,因此踟蹰半晌,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蒙武更乐了,伸手指着那几名为难过他的官吏道:“泥、泥、还有泥,昨儿不是说有问题么?问,现在就问!”
那几人被蒙武当面指出,都觉得脸上实在过不去。其中一人咬了咬牙,怒哼一声站了出来,叫道:“下官有话说!”
楚南雄点了点头,“但说无妨。”
那人道:“内史之地,有遗民无所事事、终成盗贼,如何处置?”
楚南雄道:“谨以秦律即可。”
如此简简单单的六个字,顿时让那提问者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些什么,可楚南雄的话一点问题也没有,他又说不出话了,竟站在那里愣了起来。
身后有人眼见如此,急忙向前一步,替他代为遮掩,问道:“有遗民私设祭祀、悼念旧王,如何处置?”
楚南雄道:“谨以秦律即可。”
又是这六个字!
官吏中当即有人哼道:“秦律秦律,凡事都推脱给秦律,那要这典属国何用?要府令何用?”
楚南雄道:“有秦律不守,莫非都去违法?”
府中主簿突然站了出来,盯着楚南雄,一字一顿的道:“旧国遗民初到秦川,无依无靠、无粮无钱,如何过冬?府君,这一条秦律中可没说吧?”
楚南雄道:“不过些许小事,就手足无措,处处询问府君,自己则半点主意也无。和那挖井者吹牛者有何不同?”
一句话落毕,众官吏更是哼哼唧唧,多有不服。
楚南雄也不予理睬,微微抬起头,说道:“本府现在颁布第三条府令,内史之地、一应旧国遗民,可到荒山、原野、河滩、大泽中拓土垦田。所垦之田禁止私用、必须交与咸阳宫,待朝堂决议、另行发落。垦田者每亩可得布一尺、钱五枚、米十斤;十亩可得布十丈、钱五十枚、米二百斤;十亩之上,分文不得。垦田者可拖家带口,无论男女、不管老少,每日三餐、每餐斤米。”
司马欣不敢耽搁,在楚南雄刚刚说出“本府”二字时,就急忙蘸了蘸墨,将府令一字不差的写了下来。待写完之后,他总觉得这府令有些偏颇,低声问了问楚南雄:“府君,垦田一亩只得布一尺?”
楚南雄点了点头。
司马欣不再多嘴,拿过相印、府印,砰砰盖上,交由书吏誊写传抄、发往各地。
政令传到百岁楼时,厢房内文武众官,包括秦王嬴政在内,都觉得过于严苛了。但大家既不在一个房间,彼此之间也不好交流,都在那里苦思冥想:这第三条政令,是否另有高明之处。
天字二号房内,长史冯去疾深深吸了口气,皱着眉头问王绾道:“丞相,如今可是隆冬。天寒地冻、手脚都伸不开,垦田一亩才只得布一尺、钱五枚、米十斤,而且,这田还要上交国库。如此做法,与苛政何异?这楚南雄到底怎么想的?”
老丞相王绾虽说谋略不足,但他能做到丞相这个位子,靠的是扎扎实实的基本功。别人不知道这道政令的奇妙之处,他却一眼就看了出来。
王绾呵呵一声,笑道:“长史以为,该当如何?”
冯去疾道:“若依下官之见,一亩田该给布一丈。好歹能做两件衣服,裹住身子。其次,钱米倒无所谓,关键是这田要归他自己所有。否则,辛辛苦苦垦了几块田,到头来还要上交国库,这可不是欺辱旧国遗民?”
王绾听罢,忍不住深深的叹息一声。他摇了摇头,走到窗外,指着远处的群山漫野道:“长史你看,你我目极之处,无论山田原田,这些田地都是谁家的?”
冯去疾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见远处群山丘陵此起彼伏、漫野故道阡陌交通,景色既美、视野也十分开阔。他心里舒了口气,答道:“自然先是王室各宗各族的供田,其次是各侯各府的职田,再次是各侯各府及咸阳居民的私田。最远处那片,则又是各侯各府的私田。”
王绾点了点头,“王城之地尚且如此,内史又远了几县。你说,若私垦田地不交国库、人人皆可自领,那这些田产最终会到了谁的手里?”
冯去疾一听此话,心头顿时一颤,失声叫道:“若是如此,这全都要落入世家豪门手中。”
王绾附和一声,道:“所以,这个口子一定不能开。否则,举国上下各郡各县的豪门望族,别的不干,专门带人垦荒拓田。不需五年,还不得把荒山野地瓜分殆尽?若是开垦出来的私田必须交给国库,那这些豪门望族就只得望洋兴叹了。至于上交给国库之后,或分给遗民、或留以自用;或赏赐功臣、或公主陪嫁,都是可以的。”
冯去疾嘶的一声,“我倒没想到这一点。”
他自窗边走回席位,在席位旁来回踱了几步,又皱眉问道:“可也不至于只给了这么一点东西。一尺布,别说衣服,连个衬裤都做不了,如何让他们过冬?”
王绾呵呵笑了起来,他对冯去疾招了招手,再次把他叫到窗边,指着大街上围观的人群道:“来,你再看。”
冯去疾走了过去,见王绾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自窗户边上往下一丢。那铜钱就嘤嘤绕绕,自百岁楼上提溜而下,叮的一声,落在了大街上。
冯去疾奇道:“丞相这是做什么?”
王绾指着底下人群道:“你瞧。”
街面上许多人都扭过头来,向那枚铜钱寻声望去。
有些衣着华贵的富家翁,只随意的瞄了一眼,之后便继续去看典属国的热闹。
有些衣着朴素的寒门子弟,在那枚铜钱上盯了许久,便左右扫了扫,一步一步慢慢的挪了过去。
这时,一名乞丐突然冲了过来,抓起那枚铜钱,拔腿就跑。
王绾望着冯去疾,意味深长的道:“瞧见了没?”
冯去疾回过身来,琢磨一阵,道:“丞相,你是说、说……”
王绾笑了笑,“这一枚铜钱丢下去,还算是吸引了不少人。可我若是丢下一张面饼、顺道踩上两脚,那乞丐照样会飞奔过去、当宝贝一样捡起来。至于其他人,则看也不会看了。”
冯去疾看着那喜不自胜、越跑越远的乞丐,又看了看典属国院内、十几名书吏正在传抄的政令,一瞬之间,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隆冬岁月、天寒地冻,垦一亩田,只得布一尺、钱五枚、米十斤,但凡家里有点存粮的,想都不愿往这方面去想。只有那些实在揭不开锅的、熬不下去的、走投无路的,才会敞开膀子,为了给家里挣那一日三餐的粮米、挣那打补丁的半尺布、挣那关键时刻能救命的五个铜子,在朔风之中挥舞锄头。
冯去疾仰天长叹,民间疾苦民间疾苦,这些常常挂在嘴边的话,说的时候总有种忧国忧民、圣贤君子的高傲韵味。可当亲眼看时、亲身体会时,那种迎面扑来的沧桑感、无力感,是任何一人都难以承受的。
尤其是,他明知如此,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冯去疾苦笑一声,“如此说来,这第三条政令,不仅不严苛,反而十分周密。”
王绾正色道:“楚南雄所出的这几条政令,都是救命的。但凡有一丝差池,不仅会导致旧国遗民难以生存,反而还会留下祸根。那些过不下去的遗民,靠着垦田拓荒这个办法,虽然挣不了几个钱,却能保证他们一家老小能够活得下去。只要一家人能够活下去、不至于走投无路,谁会揭竿而起?谁会去做盗匪?”
冯去疾一边听王绾说,一边频频点头。经过这么一番点拨,他顿时云开见日、明朗起来。
王绾接着又道:“至于开垦出来的田地,说是上交国库,实则是以国家之名,先替他们保管起来,不使豪门望族来骗、来抢。几个遗民、一个冬日,能垦出来多少田地?国家岂会私吞?待天暖春耕之时,朝堂之上只需发布一条诏令,‘遗民冬日所垦之田,各为己用。’那这些田产,还是会回到他们手上。这第三条政令,一可保遗民安稳过冬,不受饥馁;二可使走投无路者有饭、吃有事做,不至于去做盗匪;三可得到些许金钱、布匹,以资家用;四可多出几块田地,辛苦一场,没算白忙;此一条政令有可解决四处难题,正所谓‘救人、除匪、养家、襄民。’楚公子之计,妙之极矣!”
冯去疾早就激动的无以复加,尤其是听到“救人、除匪、养家、襄民”个字,竟忍不住叫了起来:“好!好!”
隔壁天字一号房,嬴政原本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楚南雄这第三条政令究竟何意。待他悄悄靠在窗边、静静的听完王绾阐释后,顿时大喜不已。扭过头来,看着那依旧皱眉苦思的少女,笑道:“怎样?弄玉,我大秦的名公子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