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楚南雄自演礼厅内快步而出,向咸阳宫正殿走去。蒙继、司马欣相视一眼,急忙跟随其后。
走到广场中央时,副都统章邯迎了上来。他对着楚南雄一抬手,恭恭敬敬的拜道:“章邯见过公子。”
楚南雄诧异道:“将军身为都尉,掌管咸阳宫一半禁军,又是大王亲随,何故行此大礼?”
章邯微笑道:“在下这都尉如何来的,别人不知道,想来蒙继兄弟是清楚的。”
楚南雄回头看了一眼。
蒙继昂首挺胸,傲气十足的道:“章将军这都尉和我家老爷子的左相一样,全拜公子所赐。”
楚南雄笑道:“原来如此。”
章邯让开道路,伸手一请,道:“今日章邯正好当值,在殿前护卫御驾。章邯有幸,得见公子扬名天下。公子,请!”
楚南雄抬手抱拳,“将军请。”
章邯大步而行,亲自为楚南雄开路。到了殿前,传令官还未开口,章邯已经高声叫道:“楚南雄进殿——”
大殿之中数千文武,全都翘首侧目,向门外看了过来。
在众人的注视之中,楚南雄敛衽正色、目不斜视,款款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嬴政缓缓拜倒,口中叫道:“客卿楚南雄,见过大王。”
身后蒙继、司马欣紧随其后,喊道:“见过大王。”
嬴政抬起右手,“平身。”
楚南雄又拜了拜,便站了起来,之后就对着大殿旋视半圈,道:“见过诸位大人。”
众官点头还礼。
老廷尉赢重起身出列,来到龙案之前台阶之下,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高声说道:“自去年秋收之后,我大秦共进行过五次大朝。一次审断王氏之女王安矫诏伪书案、一次商讨新年岁首庆典事宜,其余三次,都是在谋划如何伐齐。只因秦国连年征战、国库难支,而齐国偏远、又死守一隅。因此三次大朝,皆无定论。”
老廷尉说着说着,目光便放在了楚南雄身上,“今日是秋收后第六次大朝,务必定下三军第六次东出大计。楚南雄,你三日前便对将军府、国尉府说已经有了谋划,此时国君当前、文武在列,你大可畅所欲言、不必顾忌。”
老廷尉说罢,便走到一边,站在龙案右侧。
文武群臣目光炯炯,全都盯着楚南雄看去。
楚南雄点了点头,上前两步,拱了拱手,慨然道:“大秦由非子养马而建国,因襄公护卫周室、驱逐犬戎而立于诸侯,至今已有七百年。前六百年,我大秦家国破碎、历经苦难。既遭西羌、北胡欺凌侮辱、侵袭骚扰,又被周室、诸侯唾弃鄙视、举兵犯境。关中这片土地,自建国以来,就没有过平静的时候!”
楚南雄语气稍稍低沉,“等到献公、孝公时,魏军、韩军竟联合犬戎、北胡、南蛮、野人,率军入关,在我秦川之地杀人放火、抢劫掠夺,竟一度打到国都栎阳城下,几乎使我大秦灭国绝祀!”
楚南雄语气一转,声音渐渐放高,“然而,我三秦子弟不畏兵刀、不惧艰险,死守下栎阳后,便披荆斩棘、励精图治,终于保住了家国、稳住了脚跟。自孝公变法后,大秦日益强盛。我王雄韬伟略、砥砺前行,到如今,山东之地已有其五,只差一个齐国便能坐拥天下、代周而称天子。”
楚南雄语气一顿,接着说道:“只是在这最后一步时,却出现了一些状况。”
楚南雄所说的状况,朝武全都明了,即是国库空虚、粮草不济。众人情绪正被楚南雄调动起来,此时一听“状况”二字,心中就不由自主的一跳。
楚南雄道:“大秦既然已经拿下五国,那除了东齐,四海之地皆在我大秦制下。中原各郡、北地南楚,人丁田产、鱼米牛羊,该都是我大秦的才是。为何到了现在,我朝府库空空荡荡,连军饷都拿不出来?”
在朝官员,除丞相府、将军府、国尉府与楚南雄事先有过沟通,对于楚南雄所说已有准备,其余各司各院并不知晓。因此当楚南雄如此一问,众人全都一凛:对啊,大秦早就打下了五国,按理说应该富甲天下,可为何关中之地仍是如此贫困?
待众人窃窃私语一阵后,楚南雄便回头看了司马欣一眼。
司马欣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卷帛纸,定了定神,往大殿中央走去。
这时,博士院中突然站起来一人,对着楚南雄冷冷的道:“楚公子好厉害的一张嘴,只三言两语,就挑唆的众人晕头转向、东倒西歪。淳某原本也以为楚公子必有妙计,因此一直洗耳恭听。可你说来说去,却只是拾人牙慧。别人吐出来不要的东西,竟也当作宝物。呵呵,淳某虽然不才,也已经想到你下面要说什么。”
出言打断楚南雄的正是淳于越,他眯起眼睛,脸上带着三分笑意、七分嘲讽,正背负着双手,站在一众博士官之间。
朝堂之上突有此变,众人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楚南雄转过身来,看向淳于越,问道:“先生高人,贤名远播。楚某接下来要说什么,还请先生点明。”
淳于越毫不谦虚,推开两侧博士官,大步走到正殿中央,瞥了司马欣一眼,随后背对着楚南雄道:“淳某只听你那一番说辞,便敢断定,你所用之计,无外乎要用中原各地的人丁、粮米反哺关中。前几日府间人人兴奋、都在盛传‘以六推一’,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楚南雄微笑点头,“正是。”
淳于越哈哈一声,竟然摊开手笑了起来。
司马欣脸色通红,压低嗓音喝道:“你有话就说,在那里笑什么。”
淳于越瞪着司马欣道:“我笑你们太过愚蠢。今日文武朝会,都在等你们定计。原本以为你们也能有些奇思妙想,到头来,竟是如此不臣不法之举。”
淳于越一甩衣袖,对着朝堂文武拱手说道:“我大秦东出时,为了迅速拿下城池,曾与多地百姓立誓,‘军民各安其地,互不干扰;各郡各县赋税徭役暂免,十年不变。’楚南雄,你要以六推一,必然要从中原诸地索要粮草、强征赋税。你献上此计,定会使我大秦失信于民、失德于众。届时,山东百姓不会怪罪你楚南雄,却会怪罪大王无信无德。你置大王于不仁不义、置社稷于不闻不问,便是不臣。”
淳于越慷慨激昂,一边说一边向楚南雄靠近。到了最后,他竟站在楚南雄两步开外,伸手指向了楚南雄的额头。
朝武虽然觉得他大为放肆,可淳于越所说,确实合情合理。秦兵东出与山东百姓立誓之时,嬴政虽未亲至,却是下诏授意过王翦诸将的。在场众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淳于越见司马欣要开口辩驳,又强行打断他道:“况且,山东诸国民生凋敝、十室九空。上党、井陉一带,新郑、濮阳诸地,到现在都没缓过气来。百姓都开始举家迁往咸阳内史诸县,你却还要以六推一、强取豪夺,你置山东黎民于何地、置君子王道于何地,这便是不法!”
淳于越说到这里,又用手指指向楚南雄,之后便冷哼一声,站在大殿中央,要楚南雄给个解释。
楚南雄缓缓抬头,问道:“山东诸国拿下来多久了?”
淳于越笑道:“此等小事,世人皆知,也敢拿来为难淳某?”
楚南雄微笑不语。
淳于越朗声道:“大秦东出,虽然先攻的赵国,可最早拿下的却是韩国,在我王十七年。其后,十九年拿下邯郸、二十一年拔取蓟城、二十二年水淹大梁。除却寿春不算,三晋燕地,远的已有七年、近的也有三四年。”
楚南雄接着问道:“山东百姓大举迁往咸阳内史,在哪一年?”
淳于越道:“不就在去年?典属国之所以开府,为的就是这事。”
楚南雄点了点头,“那在这七年、三四年间,山东百姓不种田?不做工?”
淳于越呵呵道:“不种田吃什么?不做工用什么?难不成光着身子吃土?”
楚南雄再次点了点头,之后便盯着淳于越,问道:“这七年,或者说三四年吧,大秦没收过他们一粒粮食、没征过他们一名人丁。修养了好多年了,就算是拓土垦荒,也早就能填满仓库。可到了现在,竟还是民生凋敝、十室九空,逼得他们饭都吃不上、举家迁往内史诸县。楚某问先生一句,粮呢?”
淳于越一片茫然,反问道:“什么粮?他们怎么会有粮?有粮会四处逃荒?有粮会来仇敌之国?”
楚南雄冷声道:“别说中原之地多良田、肥田,哪怕是山脊苦田,一年也能种出来几石粮食。更何况中原之地,沃野千里、一望无际,有河水、江水灌溉,每亩产量可达一钟。百姓苦苦耕耘了七年,家里竟然一点吃食没有。大人小孩,全都饿的逃荒。粮呢?他们种出来的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