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身为大农令、地位并不算高,但他能以一人之力富足关中,可谓声名显赫、功劳巨大。等闲人等,哪怕老王公嬴岳,都得卖给他几分面子。如赢放等黄口小儿、淳于越等外藩新臣,哪里敢在他面前龇牙咧嘴?
因此,郑国一句话说口出,二人全都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这时,蒙启却对着殿前拱手道:“我大秦以秦律治国。律法有言,功则赏、罪则罚。大王,今日群臣在前,蒙启祈求大王能主持公道,还楚公子一个清白!”
嬴政一听,脸上笑意尽去,目光在赢放等人身上缓缓扫过,之后便对着冯去疾点了点头。
赏赐刑罚之事,本该经由廷尉府过问。但老廷尉赢重东出未归、左右二监也在中原淹留未回,此事便落在了相府身上。
冯去疾正正颜色,起身出列,指着赢放道:“你等状告楚南雄越俎代庖、独断专权,眼下已然辨析清楚。你们可还有话说?”
赢放闷不做声,只摇了摇头。
淳于越却咬牙道:“虽有郑农令相请,但我等所说确实不错。他楚南雄身为伐齐调度使,在将军府、国尉府颐气指使也就罢了,如何能在司农院里耀武扬威?”
冯去疾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人和楚南雄到底多大的仇?话都说的这个份上了,他为何还是揪住不放?疯狗一样,可不是逮着人就咬?
冯去疾清了清嗓音,朗声问道:“依秦律来说,伐谋主官可否参与农事?”
廷尉府中站出来一名书吏,高声道:“可!”
冯去疾接着问道:“一无朝堂调令、二无相府委书,也可?”
书吏抱拳道:“公子几番改制都大有裨益,有何不可?况且有大农令相请代劳,纵然独断亦可,并不违规!”
冯去疾看向淳于越,微微冷笑道:“你还有何话说?”
淳于越咬牙切齿的道:“定然是他们商量好的,就是要为楚南雄脱罪。这条暂且放下,那大军东出,到现在仍然只是驻守、未曾动兵。楚南雄说是以六推一,实际上……”
冯去疾已经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了,可淳于越仍是喋喋不休,死活要治楚南雄的罪。不仅赢放、董翳等人听不下去,就连赢疾、赢弃兄弟也觉得所托非人。几人此时都是一般心思:这淳于越还不闭嘴,要把大家全都拖下水吗?我怎么认识了这么个蠢货!
嬴政坐在龙榻之上,本不想禁言,可他实在忍不了了,当下就摆了摆手、一脸厌恶的道:“轰出去轰出去,平白无故污了朝堂,岂不是晦气?”
冯去疾呵呵笑道:“来人!将这信口雌黄、夸夸其口的无耻之徒轰出去!”
淳于越霎时愣住,直到此时仍不自知。他一步扑倒在殿前,慷慨激昂的道:“大王,淳某赤胆忠心、为国为君,为何要把我赶出去?淳某一片赤城,旨在家国社稷,此心天地可表!大王,大王……”
他话未说完,早被章邯拎了起来,一把扔到了大殿之外。
淳于越眼见如此,便抬起头来,冷冷的盯着章邯,怒道:“世人都说,你秦国朝堂将相和睦、君臣鱼水,哪知也不过是厕虫屎郎,一样的臭不可闻。你们放着淳某这样的大才而不用,却要重用一个亡国太子,你们真是瞎了眼了,睁眼瞎子!”
章邯本来已经转身,听到这话,啊的一声就大笑起来。
他回过头,指着淳于越,生平头一次破口罹骂,“淳于越,你算个什么东西?狗一样的货色,也敢跟楚公子相提并论。章某就连碰你一下都觉得脏,你居然还有脸跟楚公子叫板!实话告诉你,你如此搬弄是非、污蔑陷害,幸亏是楚公子,若是换做其他人,今日不把你剥了,算你本事!”
他一句话说完,又见淳于越暴跳起来,张口君子王道、闭口名相贤君,话语里尽是谩骂嘲讽,心里顿时一阵恶心。招招手,命人将他打了出去,便回到朝堂之上赴命去了。
等到章邯回到大殿时,朝堂之上的气氛已经融洽多了。楚南雄在说了一阵屯田事宜后,便开始阐述起山东诸地——尤其是东海齐鲁、辽东燕代的形势。
此时群臣无声、嬴政缄口,整座大关正殿,只楚南雄一人负手昂立、指点江山。他每说一句,嬴政与冯去疾、杨端和等人便在心中默记一句;他每说一处,王离与蒙启、辛周等人便附和一声。
满朝上下几百号人物,既有东出回来的、也有留守咸阳的,此时却全都如初入学堂的启蒙幼童一般,听楚南雄辨析时局、讲经论道。
章邯只听了几句,一时之间就有些呆了。
这种状况,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当年他年纪尚小时,曾听学堂里的老师说过:大秦朝堂之上最为精彩的两场论辩,一是孝公时商君朝会、改制变法;二是惠王时张仪入秦、伐谋天下。
前者定大秦数百年强盛之基,后者挽大秦于大厦将倾之时。凡此两场雄辩,自有秦以来,在关中秦川世代流传、久久不绝。
而今,已将三矣!
章邯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商君、张仪之后,大秦国即将迎来国史上第三位天纵之才、第三位千古名士。他站在龙案之前、站在嬴政身侧,虽是一言不发,可满心满目中的敬服仰慕却是一点也掩饰不住的。
起初,他还尚自矜持,耳边听得王离、蒙启等人附和赞叹,不过是微微的笑了笑。可等楚南雄说到“围而不攻、齐必自乱,而燕代之地则惶惶不安。可借伐齐之名,调辛胜、王贲军,北上饶安、围城打援!齐地燕代,一举可得!”
章邯哪里还能忍得住?他一时兴奋,竟忘了自己亲卫的身份,抬起右手、一巴掌趴在龙案上,扯开嗓子叫道:“好!公子妙计安天下,只用一处兵,便拿下三国之地。好!”
嬴政正听得津津有味,身前冷不防砰的一声,当时就被吓了一个大跳,一不小心打碎了手边茶杯。
他随即皱着眉头、目光斜睨,指着章邯笑了起来,“打碎了寡人茶杯,要罚!”
朝堂众人见状,知道嬴政在开玩笑,全都跟着大笑不止。
章邯面色尴尬,俯身道:“大王,末将一时失手。”
嬴政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就指着楚南雄道:“就罚你为楚南雄牵马,如何?”
章邯一脸惊愕,随后便满脸狂喜。楚南雄是何等人物,他会不知道?那蒙继与司马欣,为了能在楚南雄身前端茶倒水,跪在地上苦求许久,楚南雄这才答应下来。
也正因为成了楚南雄的身边人,蒙继自此得以畅通丞相府、将军府,几乎已经是咸阳城中的头一号年轻俊彦。
至于那司马欣,不过一无名儒生,现在竟能入主司农院,以后无论是长史府、丞相府,都已经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嬴政让章邯为楚南雄牵马,虽是玩笑话,可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赐给他一份机遇!
章邯一想明白这一点,再也顾不得矜持,倏地一声跪在殿前,高声叫道:“谢大王!章邯谢过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