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时局已经分析完毕,剩下的就都是细枝末节了。这些东西只可在私底下商讨议论,朝堂之上人多口杂、且又有许多无关人等,自然无法一一解释。
嬴政欣喜之余,仍觉得不够尽兴,一直追问道:“赵佗军该如何?六国旧制该如何?伐齐之后,中原各地的政令律法,又该如何?”
楚南雄顿时无语。
国是国是,需到大局定下来后,因地制宜、分门商定。如今齐国尚未拿下,一切仍该以伐谋为主。政令律法这等事情,虽然可以未雨绸缪,但战乱时局、瞬息万变,而民心又十分惶恐。稍有不甚,就要朝令夕改,平白多了民怨不说,也有损于大秦信誉。因此,这些事情还该从长计议。
但嬴政既然亲自发问,楚南雄又不得不答。他稍做寻思,只好苦笑道:“大王莫急,四海之地已尽在大王掌握之中,此中事项,容我等细细讨论,之后再做答复。”
嬴政听他如此说,这才作罢。可心里仍是觉得不够痛快,非要摆下酒宴,大会群臣。
咸阳宫平日庆典宴饮,往往提前三五日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食材酒水、司仪治安,务须于事前安排妥当,如此才可无虞。
可今日之会,本是赢弃、赢放等人为了治楚南雄的罪而来,谁也没想到嬴政会突然来了兴致,非要与群臣欢歌痛饮。
章邯心头一凛,急忙找到赵高,偷偷问道:“赵大人,尚食令、冠衣令收拾妥当没有?宗正、祭祀等事可曾安排下了?”
赵高急的油锅烤蚁一般,“哎哟,我的章都尉章将军,我可是一点准备也没有。谁能想到,大王今日竟有如此雅兴!”
章邯皱了皱眉,暗暗寻思道:“眼下已经到了午时,而宫中用膳用酒十分繁琐。先不提治安防务,但是吃喝一项,就已经来不及了,更别说是欢歌载舞。若是冒然举办宴饮,只怕等到午后,文武群臣仍有半数吃不上饭,这怎么行?”
他正愁眉不展,不知该如何上报,就听楚南雄款款走到殿前,微笑着道:“大王莫非忘了,王离、蒙启几位将军正要给大王献礼。如今数路运粮官从中原诸地赶来,等着盼着要见大王,大王怎么能置他们于不顾?”
章邯一听,心头顿时一松。扭头看时,嬴政果然满脸恍然,站起身来,一把拉住楚南雄的手、带着文武群臣就往外走。
章邯急忙命人安排车驾,与嬴政、百官一起往府库赶去。
嬴政神采飞扬、笑容满面,拉着楚南雄同坐王车,一直说个不停。
他身为一国之君,地位尊贵、又睥睨天下,平日里极少与人谈笑风生。哪怕与王翦、蒙武、王绾、尉缭等一干老臣在一起时,也不过偶尔开几句玩笑。当真让他开怀畅谈,他自己倒先拉不下脸了。
可今日不同。
今日,屯田之法已经初见成效,王离、蒙启等人回来,各自带了数十万石粮草。而且,这还是除去大营自用之后留存下来的。
单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欣喜若狂了。
嬴政左一句南雄、右一句南雄,时而指着府库外站满了街道山野的粮车、粮官,与楚南雄点评各处人物风情、粟米谷物;时而凑过头去,与冯去疾、杨端和等人讲几句笑话、说说以往时分为了筹粮弄出来的尴尬事情。
尤其说到伐赵、伐楚几件战事,杨端和三天一信五天一书,逼着求着让朝堂拨粮时,嬴政更觉得畅爽已极,指着杨端和的鼻子就骂道:“你这老狗,当年为了那几石粮食,整夜整夜的堵在寡人门口,死活要拉着寡人去筹粮。寡人那几天,看见你就怕,恨不得天天躲着走。”
杨端和听嬴政说起这些往事,心中唏嘘感叹、脸上也忍不住红了起来,“老臣也未曾想到,大王身在宫中,居然也简衣缩食,每日带头吃糟米,把自己的口粮都省了下来。要不然,老臣、老臣……”
嬴政笑道:“要不然怎样?你就不逼寡人了?”
杨端和正了正色,摇头道:“不!大王哪怕天天吃麸皮,老臣也要逼你筹粮。否则,这天下怎么来?这千古一帝怎么来?”
嬴政大为高兴,一脚踹在杨端和马肚子上,差点把他踹下马。他也不管不问,指着杨端和的鼻子对楚南雄道:“你听听你听听,他就不会说点好,还让寡人去吃麸皮!南雄,一会儿你弄他几百石麸皮,送到杨老狗府上,给他来个麸皮大会。我看他还敢不敢饶舌!”
楚南雄忍俊不止,文武群臣也跟着哈哈大笑。
这一日一直忙到太阳偏西,等到天边红云渐起时,嬴政方才命车驾折返。但他走就走了,还非拉着楚南雄不放,定要与他到咸阳宫中,痛痛快快的喝上一顿、大醉一番,才肯罢休。
楚南雄没有办法,只好与嬴政一起回宫。
如此堪堪过了两个时辰,直到夜色黑透、凉意初升,嬴政方才送楚南雄回来。
此时明月如水、流云如苏,楚南雄坐在王驾之中。章邯为之牵马、赵高为之引路,王子胡亥为之捧茶、公主弄玉为之摇扇。嬴元曼、嬴诗曼及一众王妃贵戚,根本就近不到跟前,全在远处踮足眺望、要一睹当世公子之风采;冯去疾、杨端和及作陪的文武重臣,亲自将楚南雄领到宫门,代嬴政致意欢送。
楚南雄正襟危坐、微笑还礼,抬手间风轻云淡、挥洒中潇洒自如。
待与众人道别之后,他便请章邯驱马起行、往渭水河畔走去。
胡亥同坐车中,见弄玉目光灼热,虽是一言不发,可那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楚南雄三寸开外!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暗暗感慨道:“似楚公子这种人物,就连男子都要忍不住心动,更何况是个少女。姐姐呀姐姐,你当真是好眼光、好福气呢!”
胡亥虽然年幼,可心思机敏、处事警醒,对于嬴政安排下来的种种事项,他早就已经看了个通透。
晚间这场酒宴,虽类似家宴,但与座相陪的都是朝堂要员。就连世子扶苏都摸不上边,他一末位王子,如何就能在其中坐有一席之地?他又如何有资格能与冯去疾、杨端和尤其是楚南雄同席?
说到底,让他做陪客是假、让他做说客是真!
他忍不住看向了弄玉:父王都为你做到这份上了,你可莫要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奋起直追啊!
胡亥想到这里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悄悄凑到弄玉耳边,低声说道:“姐姐,梧桐院我就不去了,你送楚公子回去吧。章邯等人,我也帮你支走,就留下赵高这老奴陪你。放心,他是阉党,不碍男女之事。”
说着,他就一步跳下马车,点名让章邯送他回去,独独留下弄玉、赵高及几名宫人侍卫。
弄玉羞的脸颊绯红,好在夜色已深,谁也瞧不出来。
她见胡亥与章邯已经走远,就扭过头来盯着楚南雄。
——公子酒目醉眼、意态朦胧,俊逸乎如孤松独立、潇洒间若玉山将崩。只嘴角边的一抹浅笑、眉宇中的一缕眼神,就足以勾人心弦、惹人怜爱。
她忍不住凑了过去,一边轻摇团扇、一边依偎在他肩旁,又伸手将楚南雄的额角、身体往自己身上靠了靠,口中柔声责备道:“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可不让人心疼?”
话音刚落,弄玉隐约间听到赵高、或者别的什么人偷偷的笑了起来。
她身体发软、耳根发热,可既未出声训斥、也没继续追究,索性就这么将楚南雄的脸板了过来,让他伏靠在自己肩上、身上。
偶尔间扭头看顾时,她不仅能碰到楚南雄微微蹙起的额头、能碰到楚南雄紧紧闭着的醉眼,她还能碰到楚南雄的脸庞、能碰到楚南雄的鼻梁、甚至是嘴角。
她一时意醉沉迷,便用力将楚南雄环住,紧紧的靠在一起。
后来,她觉得仍不满足,便将喝醉了的楚南雄搂了过来,轻轻放倒,让他躺在自己腿上、贴在自己身上。
怀中的公子,好暖……
弄玉一颗心砰砰狂跳,好在赵高、宫人们全都装作没有看见,正直勾勾的盯着前方,谁也没有在意。
弄玉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她伸出白皙手指,在楚南雄眼角旁、双唇间轻轻拂过,之后便捧着他的脸,一点一点的俯身下去。
她陶醉的呼吸着他鼻息间的酒意、痴迷的盯着他醉态朦胧的睡脸,她疯狂而又热烈的想象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那将是她一生之中最值得回味,也最让她意乱情迷的事情。
忽然,在她双唇即将碰到楚南雄时,她听到楚南雄喃喃自语道:“你在做什么,青桐,别闹。”
弄玉心中突的一紧,随后便又放松下来。
青桐,那狐媚眼、杨柳腰的侍女?早就知道那丫头不老实,整天惦记着她家公子。
不过,只是个婢子而已,又是老太太身边的。以后免不了要留在身边,端茶倒水、暖床叠被,就算做个妾室也无妨……
弄玉轻快的笑了起来,娇嗔一声后便独自责备道:“纵然要留她,也要在我之后,家里要我说了算。”
这时,楚南雄又轻声唤道:“青桐,别闹。”
弄玉想也不想就答道:“我不是青桐。”
楚南雄哦的一声,嘴角边忽然露出三分笑意,“不是青桐,哦,安儿?怎么,又要胡闹呀?”
一瞬之间,弄玉心中突的一颤,如同被利剑刺穿一般,痛的她喘不过气、抬不起头。
她满脸柔情尽皆消散、满脸笑意尽如冰霜,她将楚南雄端端正正的扶了起来,见楚南雄仍未清醒,便伸手重重的打在他的肩上、背上。
直到楚南雄吃痛喊出了口、一脸茫然的看了过来时,弄玉这才住手。
楚南雄揉了揉眼,坐在马车内愣了好大一会儿,看看弄玉脸色,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得随意笑着说道:“今日真是辛苦你了,胡亥呢?”
弄玉不答。
楚南雄深吸一口气,又笑着问道:“公主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弄玉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滚!”
楚南雄大感惊愕,但他向来知道这位公主的脾气,也不好意思追问,当下只得闭嘴。
等到了渭水河畔时,楚南雄酒也已经醒了大半。他实在受不了马车内的尴尬气氛,便让赵高等人停下,他却告罪请辞,径直往梧桐院去了。
弄玉坐在车上一言不发,赵高问她是否回去,她也默不作声。
她望着那刚刚还在自己怀中的公子越走越远,一点留恋也没有;她望着那魂牵梦绕、心心相念的公子渐渐的没了身影,根本就不回头。
一时之间,她突然发现世道仍是不公,老天也从未怜悯过任何人。
哪怕她是大秦国最为得宠的公主,哪怕她有一张让所有女人都羡慕的脸,哪怕嬴政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了她许多机会……
可楚南雄还是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
弄玉用力的掐着手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马车外赵高叹了口气,说道:“公主,咱们回去吧。渭水庄园里,已经有人来接公子了……”
有人来接他了,是谁?魏青桐?还是王安?
弄玉想要掀起帘帷,想看清楚那人到底是谁。但她不敢。她还是用力的掐着手指,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几乎将手指掐破、流出血来!
她自认为,无论是地位身份、还是名望富贵,无论是身段容颜、还是德行品质,她弄玉从来都是高人一等。
王安是侯女,她是王女;王安在望门,她在王族;王安凤目丹唇、芳名传遍咸阳,她弄玉桃花眼仙子颜,绝代风华、天下尽知!
为什么?为什么那楚南雄爱王安而不爱我!
弄玉从来就不是柔弱的人,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当然,以后也不会是。
她也不是个甘愿服输的人,不管是她的父亲死了、她的母亲死了,或者,她自己也要死了。
可楚南雄为什么心心念念的都是王安,而不是她弄玉!
她想要弄明白,也想要一个结果。尽管她的外婆康老夫人曾不止一次的告诫过她:只要迂回周旋,楚南雄定会选她。倘若逼得急了,他多半要被王安抢了去。
弄玉清楚这个道理,但她还是不服。
她松开手指,任由指头间的血珠洒洒落下;她掀开帘帷,任由夏夜的凉风吹了进来。之后,她便走下马车,对着赵高等人冷冷的吩咐一句:“你们在这里等我,没我的命令,不要走动。”
她顶着高悬的月亮、迎着夏夜的凉风,在漫天星辰的注目之下,向渭水河畔走了过去。
接着,她便看到了楚南雄,以及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