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王安终于忍不住,双手捂住脸面,弯下腰、伏在膝盖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隐忍的质问道:“大王身为国君,也要来掺和小儿女之间的私事吗?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赐下了‘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的字诰命,不就是暗示要将我许配给南雄吗?他默许南雄与国太住在梧桐院、住在渭水庄园,不正是喻指两家可以结合、而朝堂不会阻拦吗?”
胡亥深吸一口气,答道:“父王什么也没说,安儿姑娘多心了。”
王安冷声一哼,随即抬起头来,任由眼泪在脸颊上扑簌滑过。她盯着胡亥,神色清冷且悲愤的道:“事到如今,你们自然要否认了。可在当初,南雄尚未出山、默默无闻时,你们巴不得我和他在一起。你们巴不得我家用侯爷的身份,保一个亡国太子。你们巴不得把国太和南雄安置在渭水庄园,给他们养老避难。”
王翦纵声长叹道:“安儿,够了。”
王安突然大喝一声,“不够!远远不够!就因为南雄成了你们天秤上的砣、成了你们棋盘里的星,所以便不准我嫁给他了。可当初呢?当初爷爷要带着国太、南雄隐居时,你们不是下了诏命,全都准了?”
王安聪慧敏锐、七窍玲珑,不管是以前的过往点滴,还是如今的当朝时局,她都能从表象之中看出来其中的真谛。
嬴政当年准许国太与楚南雄住在渭水庄园,正是想借着王翦侯爷的名头,压一压赶尽杀绝派,保住楚南雄的性命。
而后,他在矫诏伪书案中,赐下王安“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的字诰命,并送了一双玉璧、十匹锦缎,就是暗示将她许配给楚南雄,也是要借着王氏一族的威名、势力,保住楚南雄的性命。
只是到了现在,时也非也,一切都不同了。
王安越说越怒,越说越感到委屈。王翦一连呵斥她几回,她仍是不肯闭口,一直往下说。
胡亥眼见如此,知道今日再也没办法善了。心里暗暗的把章邯骂了几百回,便抬起手抱了抱拳,说声得罪,命人去将南安院的牌子摘了。
王安一把扑了过去,伏在院门处。她够不到门匾,只得抱着“为君解忧”的牌子,一边大声的呵斥侍卫,一边苦苦哀求道:“不要动,这是我和南雄的,你们不要动。”
侍卫们也不管她,纵身一跃,将刻着“南安院”三个字的牌匾摘了下来,随后便往院外走去。
王安急忙跑过去追,骑鹤在身后大哭的劝。王翦悲戚愤懑、老泪纵横,站在原地无助的闭了眼睛。
胡亥长叹一声,劝道:“事已至此,侯爷……”
王翦仰面抬头、语气淡漠的道:“跟我说没用。”
胡亥又去看王安,王安却已经追出了庄园,正在河边死死的抓着牌匾,不让他们走。
那最美的丫鬟骑鹤伸开手臂,拦住侍卫的去路,吼道:“你们这是要我家小姐的命,你们是杀人犯!”
胡亥一咬牙,对着王安一抱拳,高声喝道:“算是我胡亥欠你们的,对不住了!”
他快步走了过去,抽出长剑,一剑劈在了牌匾上。
牌匾,碎了……
胡亥蓦然转身,强忍着眼泪,头也不回的离了渭水河畔,往咸阳宫去了。
侍卫们唏嘘感叹,全都无声的跟着。
王安伏在地上,不敢去看牌匾,也不敢去看梧桐院,只跪在那里,捂着脸呜呜的哭……
溪水叮咚潺潺,哭声如怨如诉。待夜深人静时,月亮便突兀的升了起来,惊动了春山、惊醒了孤鸟。偶有一两声悲啼传来,便猝然的、惊愕的划破了寂寥的山涧、划破了人去楼空的渭水庄园。
王安已被王翦搀扶着回到了厢房,王贲、王离、李氏等人也已经赶了过来。一家五口人坐在屋内,全都盯着案几上的烛火发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身为一家之主的王翦率先开口问道:“安儿,若没了楚南雄,你……”
王安心头突然一慌,她听不得这几个字。没了楚南雄,以后究竟会如何,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多半是活不下去的,生命中已然有了色彩、也已经有了光,她不敢想象失去这一切的自己,能否撑得下去。
王翦见王安不答,再次问道:“非楚南雄不可?”
王安斩钉截铁的道:“非他不可。”
王翦点了点头,“我王氏一门,三代单传,都走了战火立命这一条路。可谁又能想到,咱们王家最希望的,竟是安居乐业、做一个富贵闲人。你爷爷我在战火中苟活了下来,你父亲和兄弟也都健在。这对于将门来说,已然是个天大的喜事。然而,世事纷扰、横祸不断,咱们家既然身在将门,那王氏子孙少不了要经历战乱厮杀、悲欢离合。这些事情,男人们躲不了,但绝不能在女人身上发生。”
王安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他。
王翦喟然长叹道:“你大爷爷叫王齐、你爷爷叫王翦,你父亲叫王贲、你叔父叫王虎,你堂弟叫王冲、你兄弟叫王离。咱们王氏一族的男儿们,取得全是战场厮杀、奋勇杀敌的名字。唯独你王安,单名一个‘安’字,别树一帜、与众不同。”
关于王安名字的由来,她虽然从来没有问过,但多少也能察觉到其中的深意。家里的男丁们,从大爷爷王齐开始、到她兄弟王离为止,全是清一色的凶名。就拿他兄弟王离来说,取了个“离”字,不是战乱离别又是什么?
起初,王安还觉得有些奇怪。直到今日,当王翦一字一字的解释清楚后,她方才明白:男人们的名字,是要出去打仗,维持这一份家业。只有她的名字,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安”字,才是家里面所有人的希望。
王安默默的低下了头,随后说道:“安儿太任性了,不该胡闹。”
王翦嘿的一声,说道:“我身为武成侯、你父亲身为通武侯,一门两侯爷,当朝之最!若连你的一点心意都难以成全,那还有脸叫什么侯爷?安儿,你放心,有爷爷在,绝对能遂了你的心愿。”
王安听罢,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李氏急忙过来劝慰。
等过了片刻,王安便又问道:“爷爷,你有什么法子?”
王翦想了想,答道:“以退为进,化繁为简。这件事情说起来,其实并不复杂。大王之所以不准我们与楚南雄联姻,其实说白了,是忌惮王氏一族的权利,以及楚南雄的名望、手段。”
这时,久不开口的王贲突然接过话道:“不错,此事昭然若雪,谁都看得出来。”
王翦摇了摇头,“未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件事情,你就没有看透。”
王贲奇道:“这话怎么说的?”
王翦问道:“你本来是通武侯,封赏大典时大王给你进了什么爵位?”
王贲答道:“关内侯。”
王翦道:“封地没长、食邑没变,不都一样?你本为上将军,大王进了你什么职位?”
王贲答道:“国之上将军。”
王翦又问道:“名号呢?”
王贲接着答道:“国卿。”
王翦叹了口气,“国之上将军与上将军有什么区别?国卿与国之上卿又有什么不同?贲儿,你本来就是天下第一等侯爷,已经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了。眼下连你的职务都挂了一个‘国’字,名号也挂了‘国’字,你还想怎样?难道要大王给你加冕称王,称通武王?”
王贲听罢,顿时一惊,“这,这怎么使得?”
王翦呵呵笑道:“当然使不得。福之祸所依,祸之福所附。你受尽封赏,是福。你赏无可赏,是祸。你的官做到头了,该想退路了。眼下安儿与楚南雄的事情,既是一个警告,也是一个机会。一石二鸟、千载难逢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