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知道，像长公主这种秘密主义的人，只要打定主意不说，就没有人能够从她那里得到任何消息。所以她也没有、也不敢追问下去。

可是那份不安一直缭绕在心头，让她有着不好的预感。

阴谋的气味。

她感觉自己刚出了狼窝，又来到了虎穴。可是门罗这个傻女孩居然傻傻的告诉她那么多事情？！

但是自己却毫无办法。自己没有保护自己和朋友的手段。

她想起了还在长安时候的雨雾馆发生的旧事。

在雨雾馆里，她一开始因为年纪太小无法接客，是分配去服侍另一个当红的花魁的。那个女子很漂亮，举手投足都有一股男人所喜欢的风流劲，琴棋书画也无一不精。老鸨让云萝过去服侍她，是想让云萝多学学这个花魁的行事处风。

可是这位花魁没有过多搭理云萝，她对什么事情都是一股冷淡的态度。这时候在她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穷书生。这位书生从外地进京赶考，但是不知怎地就被一同上京的同乡骗到了花楼。在纸醉金迷的温柔乡里，他爱上了当时偶然在花楼戏台上长歌一曲的花魁娘子。气质冷淡但又媚态丛生的她在短短一曲的时间里已经成为了当时同来花楼的几个书生的梦中女神。为了再次见到花魁，书生荒废了学业，花光了所有钱财，天天待在雨雾馆的大堂上就等花魁的那短短一次露面。

时间一长，雨雾馆的其他姑娘都知道了书生的存在，并暗地告诉给了花魁听。花魁虽然表面上不置可否，但是内心还是暗暗在意了。每次下楼都会关注这个书生是否在楼下等她。

终于有一天，身无分文的书生被人赶了出来，也没有人愿意借钱给他。其实他想在最后再见上花魁一眼，但是这个愿望也看起来是无法实现了。在绝望中他走向了渭水边上，想投河自尽。结果没走几部便被人拉住了。

回头一看，拉他正是他心心念念的花魁娘子。她得知书生被赶出去的原因是缺乏金钱，默默递给了他一点钱财，告诉他：“为了之后着想，还是请官人用功读书，考取个好名次，不要再到花楼来了。”

可是书生反拉住她的手说：“如果见不到你，我就觉得此生了无生趣，一切都毫无意义，还不如就此死了算了。”

花魁扣住了他拉住她的手，收起之前还带着一丝不忍的态度，用着一贯冷漠的表情，皱着眉头冷酷地对他说：“请不要误会了，我来这里并不是对官人你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是因为如果你就此死去，那么岂不是变成我造的孽了？我可从没收过你一文钱！得了好处又卖乖的都是花楼。到时候被骂的还不是我？所以我特地大发慈悲地来提点你，而你就这一点出息！”

书生震惊地看着花魁，慢慢松开了之前紧紧握住她手腕的手。而花魁也放开了另一只手。

书生低下了头，将此时的表情隐藏在阴影里。许久，他接过了花魁递给自己的财物，掩着脸匆匆离去。

之后，书生金榜题名之后，就把已经年华不在的花魁赎出来，然后——

转手卖给了在街边常年卖油的一位老翁。

他对一脸冷淡的花魁说：“很疑惑吧？这就是当初你侮辱我所该得的代价！身份底下的贱人，你以为你是谁？能被我看上，那是你的荣幸！你居然在榨干我身上所有的钱之后，还假惺惺的出来救我一命，还装模作样的给我钱财，是打着希望我一举得中之后，有更多钱可以榨吧！所以我要报复你！现在我买下了你，又把你卖给这个长安城身份最低等的人！看你还怎么得意！”

花魁没有说话，正好衣冠端端正正地朝着一脸得意的书生拜了拜。

“感谢官人将小女救出火海，还替小女找了个归宿。仗义每当屠狗辈，负心多为读书人。小女却真没想到，官人和其他的读书人不一样，言出必行，真的将小女救出火坑。而且这位卖油的老翁，小女不觉得他是身份最低等的人。堂堂正正靠自己的手艺活下来且不伤害他人的人，永远是最高尚的。”

说完，她的脸上倒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书生恼羞成怒，但又无法当场发作。其实按照他的意愿，想杀了眼前这个女人的心都有。然后终于在长安陷落的时候，他作为留在城内没来得及逃走的人被叛军所招揽，然后趁机向叛军大大形容了花魁的美貌，将她吹成了天上地上少有的美女。

此时花魁已经和卖油翁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幸福而又平淡的生活。但是城落之时，他们同样没有来得及逃出城去，只得紧巴巴地躲在家中看着时势的变化。

这个时候，叛军的首领派的人找上门来了，杀死卖油翁，强行带走了花魁。花魁直到被带到叛军首领所占据的旧皇宫的那里，才见到了当年那个书生。

他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了，早已是一脸油腻，脑满肠肥，啤酒肚挺得老大，一脸胜利的神情得意洋洋地站在叛军首领的身边。

叛军首领坐在之前皇帝所坐的龙椅上，一脸垂涎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花楼里的那些难缠的客人。花魁心生厌恶，知道此时等着自己的只有侮辱的折磨。她拔下头上的发簪刺向喉咙，血流如注，书生和叛军首领一开始以为她想要行刺，赶紧跑向后殿，后面发现她只是自尽。便一脸厌恶地让人将花魁的尸骸扔到宫城外的护城河里。

当初云萝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都惊呆了。因为其中的一个主角正是自己所熟悉的人。

本以为自己能救回一条性命，结果却是个中山狼。虽然花魁娘子对自己都是冷冷淡淡，但是还是教会了她不少人情冷暖的道理。没想到到结果还是不能保护自己、保护家人。而恶人也依旧逍遥法外。

所以云萝从不相信那些恩客的任何甜言蜜语，也从不相信任何痴情告白。

她一直都在找寻力量，以求保护自己，还有一直为她的自由而奔走的门罗。

但是现在既然已经到了长公主府，那自己至少不用再被逼着接客了。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太阳已经西垂，天空的颜色也从蔚蓝变成了淡白，然后再变得金黄。

“快到了晚饭时间了，不知诸位能否赏个脸，陪我这个未亡人一起用餐呢？”

长公主笑着摇了摇扇子，陆元和如是马上起身表示受宠若惊，门罗有些惊讶，但是还是在陆元的小声劝解下接受了。

云萝因为曾经陪同过不少贵人用餐过，所以并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长公主放下扇子，拍了拍手，便有一群女官推门进来，先头的那位端上一壶西瓜汁，用了透明的水晶壶，然后给桌上的每一个人都盛了满满一杯；剩下的女官在西瓜汁倒好之后便将手上端着的一道道盖着盖子的盘子错落有序地摆在了桌上。

也有人细心地在桌上放了满满一碗的冰，云萝感叹长公主不愧是皇室成员，这么财大气粗。之前哪怕花街最有实力的几座花楼也不敢一次性拿出这么多冰块来。

她伸手去拿面前那满满的西瓜汁，惊讶地发现这也是经过冰块镇过的。看来长公主的财力深不可测。

女官们掀开了所有菜肴的盖子，一阵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闻到这个味道，云萝才发现自己早就饥肠辘辘了。然后又有位女官给他们每人端上了盛得满满的米饭，给桌上加上共用的勺子来盛汤。

贵族的晚餐。连米饭都是这么漂亮。

女官们放好菜肴便都鱼贯而出，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还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但是从小到大的礼仪告诉她，第一个动筷子的只能是在场地位最高的人。她看向长公主，长公主第一个将筷子伸向了桌上的烤鲢鱼。

注意到云萝的视线，她嫣然一笑，将夹到的鱼肉送进嘴里。

“洛水的鲢鱼是很美味的，不过这还是得看厨师的手艺啦。你也试试？”

云萝也夹了一块，的确，鱼肉外焦内嫩，而且厨师把鱼片成了没有刺的鱼块，真是太贴心了，改天得向他讨教一下做法。

陆元一个劲地喝汤，在云萝还在吃鱼的时候，就已经喝了两大碗。女官如是白了他一眼，嘴上嘀咕了一句。

“你是一个人要抱着这碗汤喝是吗？”虽然她的声音很小，但是这时候房间里根本没有人说话，倒显得她的声音格外清晰。

“没有啦，这是我的习惯。习惯先喝汤，再吃饭。”陆元讪讪地笑着，一边拿着汤勺将汤舀进米饭里。

“你光是喝还不够，还要在自己的饭碗里加那么多，都可以在里面游泳了！”如是的毒舌这时候根本就没有压低音量。门罗好奇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长公主倒是见怪不怪地继续喝了一口西瓜汁。

陆元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了汤勺，开始慢慢享受他的汤泡饭，还咕哝着感慨说：“今天中午在孙尚食那里的饭根本没吃饱，只有现在才让我觉得才是真正的吃饭啊！”

门罗放下碗，瞪了他一眼：“如果不是孙尚食拿出备用的材料来，你根本就没东西吃吧！”

“我又没有对孙尚食有任何不敬之处……”陆元委屈地扒着饭，可怜巴巴地说道。

“陆元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你一开口母猪都会被你气的上树！”

长公主神色奇怪地咳了一下，一口气喝了好多的西瓜汁。

女官如是不做声了，陆元得意地朝她挤了挤眼睛，她将脑袋歪到一边，不去看他。

云萝听着这两个活宝的现场斗嘴，品尝着桌上难得的美味佳肴，感到别有一番风味。

桌上除了烤鱼、被陆元舀了四分之三的鸡汤之外，还有熏野猪肉、红烧茄子、凉拌海蜇、螃蟹粉条等等各地特色的菜肴，甚至也有来自西域的手抓羊肉。

长公主这边还有市面上很少见的辣椒，啊，可以一次吃个够，真是幸福。

云萝晕晕乎乎地想着，抛去之前那些想法，冲着这些菜肴，投靠长公主也挺不错的……？

她赶紧摇摇头，自己怎么能被一盘辣椒收买了呢？绝对不可以的！自己的内心可是如磐石一般坚定不移……

啊，辣椒真好吃。

陆元喝汤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边，让她从独自陶醉的美好幻想中回了一点神。然后她听到了女官如是的嘲讽声：“喝汤这么响，你吃猪食呢？”

陆元满不在乎地说：“那又怎么样？公主殿下都没有说什——么——”

他突然顿住了，因为他发现长公主正将一只手放在耳朵后面，洗耳倾听他这边的声音。陆元赶紧闭上了嘴，喝汤吃饭吃得比庐陵公主的首席教习女官还优雅。

长公主放下了比在耳朵后面的手，继续将筷子伸向了桌上的手抓羊肉。

“这个东西，我以为在洛阳看不到了。”

一直没出声的门罗突然说道。

长公主看了她一眼，慢慢将其送入她那形状优美的嘴里。

“你的意思是说，现在西域和中原消息断绝，再也看不到、吃不到西域的特产了吗？”

门罗没有说话，但是从她的神色来看，无疑默认了长公主的问话。

夕阳正逐渐没入地平线，世间的一切正徐徐陷入昏暗的时候。门外的女官开始点亮了悬挂在外面走廊上的宫灯。也有的推门进来，点亮了之前摆放在架子后面的一柄有着无数个烛台的大型落地宫灯。

蜡烛火焰飘摇，世界已经开始陷入朦胧，一切的轮廓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影影绰绰的烛火打在墙上更显幽暗。外面的女官似乎点起了蚊香，一股特有的气味顺着开着的窗户飘了进来。

长公主转头看了看点完宫灯便离去的女官，一边剥着虾壳，轻声笑着说：“啊，没想到天这么快就黑了下来，一天又要结束了啊。”

“可不是，”陆元讨好地回答说，“今天对我来说，可真是一个漫长的一天啊。跑上跑下，跑西跑东……见到了后宫的争权夺利、一位洛阳府尹的堕落、一起命案、还有亲手砍下一个人的头……真是好累啊。”

“除去最后一点，听起来你还真是个旁观者啊。坐在最好的位置上看戏。”长公主低垂眼帘，笑着回应着。

“我哪是什么旁观者，都是被一堆破事给指使得团团转的。”

“就像一天之内，黑夜总会降临；人的一生也总会不得不迎来终点。很多人，都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她抬起头，笑容朦胧。

“今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