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的最后都将终结于黑夜，而新的一天的开始则是从黑夜中诞生。

不知道长公主的话是否暗示着什么，长年浸染在各种勾心斗角、暗潮汹涌宴会的云萝选择了沉默。

可有人就马上接了下去。

“对于陛下来说，的确是这样。”陆元啃着一只鸡腿，双手都沾满了油渍。

长公主哈哈一笑，放下了杯子。

“的确是这样，对于皇兄来说，今晚的确是个不眠之夜。太多人要找他告状了。”

女官如是一边倒着茶水，一边斜着眼看着陆元。

“这还不是某人突然杀死雨雾馆的老鸨引发的？现在她背后的相关人士估计已经收集了一大堆材料把皇帝烦的不行了吧。”

陆元像是噎了一下，赶紧喝了一大杯西瓜汁。

云萝赶紧站起身，对着陆元重复了好几声对不起。

“真是抱歉，因为我……让你遇上了这么多麻烦……我……”

女官如是面色不太自然，略微有些生硬地开了口。

“额，我没有怪罪云姑娘的意思，只不过是在说陆元做事不细心啦……”

陆元也有点不自然的样子，破天荒地附和了如是的话。

“是啊，事情变成这样都是我自找的，如果我没有那么冲动就好了……这和云姑娘没有关系。”

陆元舔了舔手指头，用真挚无比的眼神看着云萝。

“而且，去雨雾馆也是我自己的意愿。那个老鸨也是很让人生气的，她藐视长公主这一点就可以让我杀了她。”

一直在一旁默默倾听的长公主剥着虾壳，蘸了蘸酱油就放进了嘴里。

“谢谢你替我出头，陆元。”

陆元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他的脸开始涨的通红，眼睛却万分明亮，不住地看着长公主。

云萝觉得这个男人，不，这个男孩肯定暗恋着他的主人。

年龄差距如此巨大，尊贵的女主人和她的小狼狗，这个放在哪里都是会引起诸多话题的组合。如果戏班子有这样的题材的剧本，那还不得场场爆满啊。

云萝开始饶有兴趣地观察这两个人，但是惊奇地注意到，男方虽然有些腼腆和害羞，但是在那次夸奖之后，就再也没看长公主一眼；而女方则是将注意力移到目前的食物上，喝着西瓜汁，看着在蜡烛的灯火下照射的各种有着奇特光芒的事物。

月亮慢慢升起来了，淡色的光辉洒满了整座洛阳城。

云萝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简直就像一出大型的人间喜剧。故事错综复杂、狗血纷呈，因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的小事就被各种势力发散成为一出震惊朝野的大案，为了那个至高的权力之位，兄弟相残，父子相疑，夫妻同床异梦，权力腐蚀了人性，也腐蚀了亲情。

这些人都在权力和欲望的漩涡中不自觉地跳着舞，拉开了这个帝国最为残酷而又血腥的幕布。

眼前的这些人也是演员之一啊，不知道他们会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

想到这里，云萝有着脱离现实的不真实感。果然隔岸观火比身临其境更能看清事情的本质。费尽心机得到的权力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而为了这短短的一瞬，他们则失去了许许多多更珍贵的东西。

恐怕这些可笑的人世百态在这一直照耀世间的月亮眼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瞬吧

“月色真美，不是吗？”

冷不防的，云萝的耳边响起了长公主语调优美的声音。

她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明月看了很久。

还好自己看得是月亮而不是太阳，否则眼睛早就受不了了。

桌上的菜肴早已被吃得大半，而她也没注意到月光洒进屋子，在地上画出了一个窗子的形状。

长公主笑眯眯地看着她，将刚才剥好的一只虾轻轻放进她的手里。

“别只看着，也尝尝呀。”

盛情难却，她只得接受这份好意。似乎长公主很喜欢吃虾，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吃着，她的面前早就堆起了一座虾壳的小山。

而长公主本人哪怕是如此世俗的举动，在这朦胧的月光之下也是十分美丽。月光就像美丽的薄纱，轻轻地披在她的发上、肩上，让长公主的一切都泛着微微的亮光。

而背对着窗子的女官如是的背上也是这种泛着银色的光芒。

放眼再向窗外望去，花木丛生的庭院里，女官靠墙侍立着，等着主人可能有的召唤；而在府上四处巡察的侍卫则不停地走动着，忠实地执行着交代给他们的任务。

远方传来了一阵笛声，调子婉转美妙，但是却带着一丝哀伤。在这拥有着美妙月色的夜晚，就像一段如歌般的悠扬传说，逐渐飘散在空中。

长公主仔细地听了一段。

“是《折柳》呢。不知道谁要离开洛阳了。”

“各种意义上的不眠之夜呀。”门罗突然笑着说道，看了云萝一眼。

“是呀。”云萝也笑了起来。

她也想起那个夜晚的事了吧。毕竟那天也是这样的月光，还有《折柳》的笛声。

那是云萝家里还没犯事之前的欢乐时光。现在想起来，当年的事情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那样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白雾。具体的情况都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模糊不清，留下来的，只有那高空中清冷的月光和散落在空中的悠扬笛声。

不知道被流放到外地的家人怎么样了。

恐怕此生是再也没法见面了吧。

桌上的菜肴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陆元将吃完的盘子都叠在一起，空出了很大一片空间。听见呼唤的女官推门进来把盘子收走了，然后给每人端来了一盆清水和毛巾。云萝在清水中洗净手上的油渍之后，用毛巾擦干。她又接过了女官递给她的一杯茶水，轻轻漱了漱口，便将口中的食物残渣吐到准备好的盆里。

然后她用自己的手帕擦了擦嘴，等待着其他人做好这些清理事项。

等到女官们收拾好桌上的残羹，换好新的桌布之后，便又端上一壶新的热茶。然后给桌上的五个人的杯子都倒满之后，便退出了房间。当然，最后出去的那一位关上了房门。

待女官们的脚步远去之后，长公主拿出她的白玉扇子，在月光的沐浴下宛如女神一般微笑着：

“我们来说说话吧。否则这么美的月色，都各自回房睡觉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女官如是第一个回应道：“遵命，公主殿下，但是，不知您想要说些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呀。比如最近身边发生的有意思的事情，好的、坏的、有趣的、气愤的，都可以说说。放轻松些，这只是闲谈。过了今晚，我们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的肌肤在月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披落在肩上的微卷长发每一根就像镀了一层金子一样发光，让人忍不住同意她提出的每一个要求。

“那我要说说今天，”女官如是又抱怨开了，她的语气明显比刚才恭敬很多，“今天本来没什么事的，都是陆元！进了一趟宫就惹了一身骚！从早到晚，从一开始的进宫遇见宦官和后宫嫔妃的冲突开始、然后是王贵妃的中毒案、还惹上了洛阳的官老爷、最后还去了花楼杀了个人！这里面每一件事都是大量的工作量，哪件事不是我在背后出了大量的力。我觉得今天一天都做完了去年三个月的工作量，强烈要求增加休息日，也要增加月钱。”

“哎呀呀，没想到第一个就是来讨要升职加薪和申请休假的啊。”长公主合起扇子，笑骂着说，“今天的确是辛苦你了。不过就算陆元不去宫里，那些事情该来的还是会来。不是你想逃避就能逃得了的。至于加薪肯定是会加的，否则我不就像那些黑心商人一样，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整天宣扬着奉献精神，只字不提相应的福利待遇。表面上说自己符合朝廷规定的标准工作工时，实际上却是干着996的勾当。遇到手下的人问起来，就是一副施恩的嘴脸，说‘不要问店里为你做了什么，而要问你能为店里做些什么’。”

如是笑了起来。云萝之前见到的都是这个人皱着眉头的样子，很少看到她笑起来的模样。现在一见，颇为觉得新鲜。看了第一印象和实际有很大的差距。

她暗暗告诉自己，之后绝对不能以第一印象来判定一个人。

因为第一印象这个东西，有时候很准，有时候则是不然。总之对一切都持保守的看法会比较好，既不会轻信他人，也不会过于怀疑对方。

女官如是之后，则是陆元开了口。

“今天我进宫的时候，看到姚淑妃的家人和守门的宦官产生了强烈的冲突，然后又在御前见到了姚淑妃对刘贞亮可怕的构陷。我不明白，刘贞亮并没有对姚淑妃产生威胁，为什么她要这么急于铲除他。”

长公主眉毛一挑：“你很在意他？”

“额……毕竟他是我从小就认识的长辈，所以还是有些担心的……姚淑妃这么嚣张，而皇帝又那个样子……”

长公主在月光下又摊开了扇子：“你放心好了，他是个很精明的人，不会有事的。姚淑妃虽然有些志向，但是并没有相应的能力，也不了解皇兄的内心。这样的她根本无法对刘贞亮产生任何威胁。不过却提醒了刘贞亮，为了今后打算也决不能支持齐王。所以他目前肯定是貌似中立，但是已经有些偏向太子一方了。”

“那……”

“是的。力量均衡开始打破了，虽说姚淑妃肯定会拉拢与自己亲善的宦官，许以高官厚禄，但那个并不是刘贞亮。因为刘贞亮作为宦官已经位极人臣、升无可升了。所以姚淑妃许诺的，很有可能就是刘贞亮的位子，这样宦官的势力就会出现一定的分化。这个势力本来就不是铁板一块，而且升迁都仰仗于是否讨主人的欢喜，所以分辨敌我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刘贞亮之后的日子肯定不是那么好过，毕竟他得揪出敌我交错之中的胜机。”

“我不担心他，只要陛下不怀疑他就够了。”

“是啊，只要陛下不怀疑他就够了。”

然后长公主看向了门罗。门罗也从善如流地开了口。

“今天王贵妃中毒一事的最后，我和陆禁军长（陆元插了一句：怎么还这么见外）一同去向王贵妃和皇太子告别，皇太子给了我和陆元每人一件信物，并且答应我们每人一个条件。我觉得皇太子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了？”

门罗居然跟他们学坏了，也公开议论其皇室的事情了。云萝无奈地想着，这样的话随便一句说出去都是大逆不道的，希望隔墙没有耳。

“哎呀，是这样吗？”长公主愣了一下，慢慢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看了我的那个侄儿，还是有些进步的。我很期待他接下来的行动。”

“？”门罗看起来还是一副疑惑的样子。

“人都是会成长的。”看着门罗的那个样子，长公主非常和蔼地解释说，“太阳光底下没有新鲜事，我的那位侄儿可能看到了那么多残酷的事情，也听了不少相关历史故事，痛定思痛，想彻底改变这一现状也未可知。不过时代不同了，那些历史的故事也各有各的独特因素，强行硬套进现状，一个不小心也会弄巧成拙。毕竟太阳光底下也都是新鲜事。社会的风气、天时地利人和、内因和外因，一个不同很可能会导致整个后果的不一样。历史就是由这些似曾相识的要素组成。毕竟这些都是由已经被决定好的过去从而导向的合理未来啊。”

看来长公主还不是满脑子权力斗争，还是有一些别的东西的。云萝开始对她另眼相看了。

“未来是由过去所牵引的，而现在又是由过去组成的。所以过去很重要，如何看待过去更加重要。所以苦难在不同人的手上，便会成为不同的催化剂。有时候会成为希望的磨刀石，有时候会是绝望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知道我那位侄子，会如何看待他被母亲控制，被父亲嫌弃的过去呢？

“这很重要。因为，这也是他会如何对待这个帝国的，重要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