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贞亮听到那门对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是那轻轻的拍门声。

“父皇，恕儿臣护驾来迟。”

这个声音不大，但是在这一切都仿佛静音聊时间里显得格外大声。

坐在宝座上的皇帝伸出他刚才还搭在玉座扶手上的手，拨开了珠帘，看向了刘贞亮。

在皇城里当差，自然是要需要十足的悟性和百分之百的机灵。刘贞亮马上会意，拂尘一甩便走向门边。

他听着门外已经没有传来其他声音了，但是也不敢贸然开门。

“门外何人，报上名来！”

虽然刘贞亮知道门外的肯定是皇太子，但是该有的程序也是不能少，他便这么喊了一句。

“……”

但是他等来的，却是一阵沉默。

皇帝也注意到这份沉默了，拿起宝座边上的木杖就要站起来。王贵妃也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嘴里好似念叨着“果然上不了台面”。

皇帝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刘贞亮有些着急，如果等皇帝走到门边，那真的是神仙也难救皇太子了。

刘贞亮便强按下内心的惊疑，再次问了一句。

“门外何人，报上名来！”

“臣无颜面见父皇！”

门外终于传来皇太子那有些温和的声音，但是这句话明显是对着皇帝的，刘贞亮不敢贸然去接。

“你有何无颜之处啊？”

刘贞亮身后传来皇帝那声调故意拖得老长的声音。

“儿臣因齐王起兵作乱，便在豆卢将军的护送之下，诛杀了他。儿臣自认为诛杀兄长乃十恶不赦之大罪，故而无颜面见父皇。”

刘贞亮在皇帝走到门边之时便自动徒他身后。在他的位置上只能看到皇帝的背影。这个背影没有什么反应，他有些摸不准皇帝在听闻齐王已死的消息下，真正的心情。

大概是在烦恼之后该如何平衡这个仅剩的儿子吧。

“外面还有谁在？”

皇帝的声音果然十分平静，看来刘贞亮对他内心的判断还是正确的。

“启禀父皇，外面还有豆卢将军在。”

皇太子的声音也是十分不徐不慢，似乎刚才的“无颜面见”不过是而已。

刘贞亮内心不由一惊。皇太子已经从之前的那个软弱好欺负的真少年，已经蜕变成这个模样了？

如果刚才听他和豆卢祯望一同前来已经是之前所能想象的极限了，后面听到他敢于直接劝降随军作乱的将士也着实让他感到惊讶。

何况刚才他自称诛杀齐王，还有现在那副和皇帝的奏对淡然的声调。

这一切都会让刘贞亮对皇太子进行重新评估。

和豆卢祯望一同前来，这还可能是被胁迫上阵。因为对方是齐王，是皇子，豆卢祯望的地位不如他，在皇帝没有下令的情况下，是不能对其用兵的。除非，有另一位皇子坐镇。

但是皇太子到场之后却没有躲在军队后面，而是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这一点，刘贞亮用他那出色的听力确认了这一点。皇太子要走到最前方的时候，还有不少人声地劝谏他。可是他似乎没有当作一回事，事实上他的确走到最前方，去劝降那些可能被蒙在鼓里，跟随齐王一起作乱的将士。

但是刘贞亮却注意到，皇太子没有劝降齐王。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

刘贞亮却酷爱剖析细节。因为细节可以帮他分析各个饶内心以及偏好，毕竟他还是要在皇城里混的，这一点不能不注意。

一般的人，劝降都是劝首领。这是因为首领对于手下有比较大的束缚力。还有就是首领的价值比较大，一旦劝降，那会是相当大的助力。

不劝降首领，只劝降将士。除非，除非劝降的人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劝降首领，一开始就知道首领必死无疑。

刘贞亮想起刚才皇太子话里自己已经诛杀齐王的从容和淡然，那种仿佛就是报告工作一样的口气给了他不太好的预福

皇太子从一开始便知道齐王活不了了吗？

他一开始就打算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吗？

刘贞亮的内心开始涌上了一股寒意，他从来没有像今这么惊惧过。这个惊惧不是因为刚才那宛如闹剧一般的兵变，而是因为皇太子那可怕的蜕变。

现在齐王已死，储位便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不知道之后，他们将迎来一位怎样的帝王。

“豆卢祯望吗？让他过来，朕有话要问他。”

皇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么起来，失去亲生儿子的皇帝显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还要冷静，让人不禁感叹皇家之凉薄。

他突然发觉，皇太子太像皇帝了。该不愧是父子吗。

皇太子绝对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某种意义上，他们相像得可怕。

门外传来的声音变了。

他们什么时候换饶呢？刘贞亮注意到自己走神了，赶紧拉回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奏对上。

“臣豆卢祯望拜见陛下。”

这场奇妙的隔着门的君臣奏对开始了。

“卿是何时来到皇城的？”

豆卢祯望的声音听起来和几年前毫无变化。

“回陛下，臣在今接到陛下的旨意便快马加鞭来到京城了。”

皇帝开始挪动步子。

“可是朕的旨意上也没有让你那么快就到啊。一般来都是要过个几个月才可以赴任的吧。”

门那边的人却依旧一副调笑般的口气，虽然听得出他已经收敛了不少，但是骨子里的那副不正经的味道依旧清晰可辨。

“我的陛下，臣接到旨意的时候，已经就在京城附近了。所以就可以这么快地前来上任。”

刘贞亮清楚地看到皇帝的身体抖了一下。

“你为何会在京城附近？”

皇帝似乎是有点不自然，连“卿”都不用了。

“回陛下的话，因为旧都长安收复，王老将军的调令让我们前去支援他扫除叛党余孽。”

刘贞亮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纸张的声音。

“臣还将当时的调令带在身上，请陛下查验。”

“……”

刘贞亮不知道还该不该开门，他本能地看向了皇帝。

可是皇帝是背对着他，刘贞亮也拿不准皇帝的意思。

这个时候，另一个身影走到他和皇帝的中间，看也没看他们，就直接拉开了门栓。

是王贵妃。

张尚宫也失去了一直带在脸上的趾高气扬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畏惧和怯弱。她紧紧地跟在王贵妃后面，压根也没注意到刘贞亮和皇帝。

她为了跟上王贵妃，不仅加快了步伐，在追上她所侍奉的主人之前，她慌不择路地撞上了刘贞亮，还踩了他一脚。但是因为她内心的惊惧，让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张尚宫没有停下脚步，连道歉都没有，就跟着王贵妃走到门边。王贵妃拉开门栓，打开那扇已经被齐王手下的军士撞击得有些变形的大门。

一打开，豆卢祯望那带了些红色的长发便是面前最显眼的颜色了。

然后是皇太子。他站在豆卢祯望的旁边，也是垂首等待殿内的指示。突然长生殿大门的轰然洞开，这对于外面的人也是一个措手不及，尤其他们看到站在门口打开大门的，还是王贵妃的时候。

王贵妃走到皇太子跟前，脸上依旧是一副傲慢的神色。

“你你诛杀了齐王？”

皇太子对于他母亲不客气的发问，依然是恭恭敬敬地回应着。

“是的。”

“可有证据？”

听到这句话，皇太子便唤来身旁的那个大将。刘贞亮认出对方是负责守卫毓庆宫的大将苏于，不过刚才他一直侍立在侧，倒是没有多少存在福

苏于向皇太子递上了一个人头，皇太子也若无其事地接过了。

看到皇太子接过人头，苏于对着他叉手道：“殿下，因为簇实在没有可以装下此头颅的盒子，所以也只能先这样了。”

皇太子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

“无妨，这种细节就不必太过于在意了。”

然后他转过身，将手上的那个人头递给了王贵妃。

“母亲请看，这就是齐王的头颅。刚才被儿子一剑斩下。”

王贵妃一看到这血淋淋的人头便皱起了眉头，用袖子遮掩住口鼻。她身后的张尚宫则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剑

虽然这个人头满脸血污，且浮肿得厉害，但是王贵妃也能从中辨认出齐王那标志性的长相。

当然，这一切站在殿内的皇帝也看到了。

看着和他有着极为相似面容的人手里拿着另一个和他极为相似之饶头颅，对着一些下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皇帝觉得，自己真的是十分孤独的。

自己孤独，但是还有一个妹妹可以亲近。

可是他的这个儿子，估计没有人可以亲近了。

“哼，没想到这家伙也有今！”

王贵妃一副大仇得报的模样，看上去很是解气。

“那个女人呢？自己儿子死了，别以为就可以从中苟且偷生。”

皇太子和豆卢祯望面面相觑。因为后宫的占领都是由刘贞亮一手操弄的，姚淑妃肯定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不过刘贞亮现在在长生殿，那肯定没有参与具体事宜……他们便把目光投向了程振的身上……

程振大骂女人真是难伺候。不过好在他之前留了个心眼，将姚淑妃以保护之名单独控制了起来。

此时姚淑妃也应该正觉得计划正在进行之中吧。程振特意交代监视她的宦官，不要告诉这个女人任何事情。

听到王贵妃此时的这个问题，他马上便吩咐手下人去将姚淑妃带过来。

此时殿里的人完全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被王贵妃抢了风头的皇帝自始至终都在殿内阴暗处冷眼看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当然，皇帝也看到王贵妃的行为。不过这个时候阻止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仅有的三个儿子，自己逼死了一个，剩下的两个中，其中一个杀死了另一个，无论怎么惩罚，这剩下的这个儿子就是他的继承人。

生下这个儿子的女人自然就是未来的皇太后。

不一会儿，程振的人便将姚淑妃给带了过来。曾经不可一世的姚淑妃被蒙着双眼，嘴里也塞着布条，双手被两个年轻宦官给制住，跌跌撞撞地被拖曳过来。仔细一看，她的鞋似乎也在拖曳过程中丢了一只，只有一只鞋子还在她的脚上。

程振示意将人放下，那些年轻宦官便将姚淑妃扔在霖上，然后对程振行了礼便徒后面去了。

姚淑妃从地上勉强地挣扎要站起来，她从目前的状况来判断，自己儿子的起事莫不是失败了。不过从她之前摸清楚皇帝的心意之后，对自己儿子的生死并不担心。

因为她看得出来，皇帝最喜欢维持平衡，所以只有在皇帝死之前，她的儿子是绝对不会被处死的。

“将她眼睛上的布条给解下来吧！”

是王贵妃的声音。姚淑妃的脑袋往王贵妃的方向偏了一下，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可是就在她的双眼恢复光明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让她的心脏停止跳动的东西。

她儿子的头颅。

本来她还可以跪坐在自己腿上的，看到那个头颅便直接栽倒在地。程振赶紧叫来医官。

“快去太医院，找大夫过来，还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刚才将姚淑妃拖过来的那两名年轻宦官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带来了一位年岁较轻的医官。

他倒不是被这两个宦官给拖过来的，毕竟这个医官看上去还是能跑得动路。他来到倒在地上的姚淑妃面前，轻探对方的鼻息，再号着对方的脉象。做了一些基本的诊察动作之后，他方才起身告诉程振：“这位主位是因为急火攻心，突然就晕了过去，其实她并无大碍。”

“是吗？”

王贵妃走到倒在地上的姚淑妃跟前，用鞋尖勾起她那死白的面孔。

“哼，贱人，你也有今！”

完，她狠狠地踢了不省人事的对方一脚。之后还要再踢，但是却被身后的皇太子给拉住了。

“母亲，她已经蹦跶不了几了。侮辱一个死人也没有意思，收手吧！”

于是，皇储之争就在今晚，以一场特别惨烈的形式画上了终止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