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夫人终于舍得走出院子,拉上儿子苏三友,与嬴纪他们一同去往城外看望三夫人。
等苏梅磕过头,四夫人也将黄纸烧尽,她不方便跟去长宁府,便让苏三友随行。
萧四无驾着车,嬴纪在一旁坐着,小酌一壶清酒。
车厢内,苏梅抱着膝盖依靠在掀开帘子的窗旁,安静看着沿途风景。
见姐姐心情低落,苏三友便想要出言安慰,又不知说些什么好,沉默许久也没能酝酿出话来。
嬴纪的眼睛已经好多了,但保险起见,苏老大夫还是让他再敷一天药,否则嬴纪也想试试驾驭马车的感觉。
常平府与长宁府离得不远,沿途路过大片田地与几座村庄后,还是在一个时辰内到达。
天空忽然下起小雨,萧四无认不出路,嬴纪犹豫几分,还是咬牙拆去了眼上细布,拿清酒抹去残留药膏,忍着痛把眼睁开。
这荒郊野外,马车只能在小道上穿行,若是去往两旁杂草丛生处,便只能徒步。
嬴纪拜托萧四无在此看住马车,他则撑起油纸伞,招呼苏梅和苏三友下车,随他一起去寻娘亲的坟冢。
拨开繁杂的灌木与杂草,凭着记忆好不容易走了出来,嬴纪却忽然怔住。
眼前出现的是一片药园,哪是记忆里冒着七、八处不知名坟包的凄凉地?
嬴纪以为是自己记错了地方,他又绕了大半圈,徘徊许久,终于确定这里的确是娘亲的长眠地,自己绝不可能记错!
苏三友不明所以,苏梅隐隐猜到几分,她担忧道:“哥哥,这儿是不是……”
嬴纪摆了摆手,意识苏梅先不要说话,他捂住又开始泛痛的眼睛,缓了一会儿,把油纸伞递给苏梅,让他们俩先回去找萧四无。
嬴纪踏入药园,任由雨滴打在身上,他失了神,一步步走过,好似看不见脚下的名贵药材一般,径直践踏过去。
“喂!你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里是孙家的药园!”
木屋外的凉棚下,一名少年奋力挥着扇子烧水煎药。忽然看到一路践踏过来的嬴纪,立刻急得跳脚,药园要是有什么差池,他奶奶可是要挨罚的!
嬴纪瞥了他一眼,快步走来,无神的双眼让少年吓了一跳,他把扇子横在身前,小心翼翼道:“你……你想干嘛。”
“嘉怀,出什么事了?”木屋中走出一名少女,看上去与少年差不多小大,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寻常,不算朴素,却也瞧不出富贵模样。
少年孙嘉怀苦兮兮叫了声姐,少女当然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嬴纪,她上前几步,疑惑问道:“你是谁?”
嬴纪缓缓开口道:“这药园,何时有的?”
少女皱了皱眉,觉得这人情绪不善,不过还是回答道:“去年就建成了……你该不会是?”
少女忽然想到这块地开垦成药园前,本是处布满坟包的凄凉地,因为有一年油菜花开的特别好,才被孙家一位外出踏青的小姐发现此地竟是块土壤肥沃的宝地。
坏了坏了,这人该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果不其然,嬴纪声音低沉,开口便问道:“这儿本坐落着好几处坟冢,都哪里去了?”
听上去是在竭力压制火气。
孙嘉怀也明白过来了,赶忙护在姐姐身前,怕这少年大打出手,可此事分明是他们理亏,要不干脆自己挨顿打,让这人出出气?
只是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孙嘉怀还是有些心虚。
一道虚弱得多的声音从木屋门口叹息着传来:“那些坟冢,全部都给刨了。”
“奶奶!”少女惊呼一声,赶忙去搀扶老人,有些埋怨她明明身子不好,还要顶着风雨出来。
“嘉愈,不碍事。”老妪摆摆手,伛偻着身子走近几步。
孙嘉愈小心搀扶着老人,不忘朝孙嘉怀使了个眼色,孙嘉怀立刻会意,十分主动的挡在两人身前。
嬴纪没有理会他们的这些小动作,只是自顾自问道:“刨去哪儿了?”
老妪叹息道:“大多都给一把火烧了。”
“谁让刨的?你是做什么的?”
“开垦药园绝非小事,自然是孙家的高层共同决定,老身不过是戴罪之身,派到此处看管罢了。我这孙子孙女,今日只是抽空来看我,他们与这些更加无关!”
“孙家是长宁府的大家族,还是周围村子的土地主?”
老妪有些意外,这人竟然不知道孙家?她解释道:“孙家祖上本是有名的医师,我父亲那一代,同大户人家结了亲,开始经手药材生意,几十年积累下来,孙家早已在长宁府根深蒂固,甚至垄断了长宁府的药材行业。”
言外之意,便是孙家不是一般的庞然大物了。
嬴纪既不点头也不惊讶,他看了老妪一眼,道:“你身子骨不好?”
“多年的老毛病,怕是没几年活头了,平日里都要吃许多味药材,这不,我孙儿还在给我煎药呢。”老妪指了指一旁已经有些沸腾的药罐子。
嬴纪点了点头,然后将药罐子一脚踢翻。
孙嘉怀瞪大了眼,下意识跳出来要指责嬴纪,只是刚喊出一个“你”字,就被老妪以及他姐姐一同拉住。
嬴纪已经转身离去,冷冷道:“再煎一壶吧。”
待嬴纪走远,孙嘉怀才哼了一声,嘟囔句什么嘛,有种去找家主说理去啊,欺负他们算什么本事?
老妪却敲了敲孙嘉怀的脑袋,无奈道:“你这小子,还不知足?你奶奶我还算有几分眼力,那少年明显是练过武的,还好是个讲理的,只是踢翻了一罐汤药……咳咳!”
老妪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阵咳嗽,咳到最后,仿佛连气儿都喘不上来。
孙嘉愈一阵心疼,赶忙扶着奶奶进屋,刚刚的药还没喝完呢。
孙嘉怀叹了口气,把药罐子摆正,重新去摘来药材,再煎一壶汤药。只是看着被嬴纪一路踩过的那些名贵药材,少年顿时苦了脸,奶奶这可怎么向家里头交代啊?
嬴纪回到马车上,脸色很是难看,萧四无有些意外,问道:“怎么?”
嬴纪叹了口气,简短解释了一番,车厢内冒出头的苏三友愤愤不平。
萧四无把只剩下最后两口的酒壶丢给嬴纪,嬴纪一饮而尽,将酒壶狠狠摔碎。
“进城,长宁府!”
一路无话,嬴纪沉默看着路旁烟村,途径一处田地时,忽然被一座墓碑吸引了视线。
“等等!”
嬴纪下了车,有些难以置信,他越过将道路与田地隔开的沟渠,直到走近了那座墓碑,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子舒之墓。
墓碑斑驳,被雨水打湿,更显孤苦伶仃。
坟包杂草丛生,看样子在此地坐落许久。
嬴纪的娘亲,就叫楚子舒。
沉默片刻后,嬴纪忽然回过神,应该只是同名同姓罢了。
赶过来的苏梅明显也是这般想的,她攒住哥哥的衣袖,算是无言安慰。
苏三友跳不过沟渠,只好同萧四无在路旁等待,嬴纪朝萧四无挥了挥手,后者立刻会意,把黄纸和几坛子酒捎了过去。
同名同姓也算缘分,这些没了用武之地的黄纸,就烧给此人吧。
细雨绵绵,打在人身上其实有些舒服,嬴纪烧完了黄纸,正要起身离去,忽然有人在他身后撑起了油纸伞。
萧四无其实一直警惕着,但来者毫不遮掩,似乎只是过来扫墓。
嬴纪回头看去,发现竟是昨日在常平府城门外遇到的那名美妇,与李天尘决斗时,她也在台下看着,当时白风鹤对这美熟妇可是由衷讨好。
“你果然来了。”雍容美妇莞尔一笑,嗓音轻柔。
嬴纪疑惑道:“你是?”
“妾身范延年,在长宁府经营春月坊十六年。”
春月坊?
听到这个他无比熟悉的名字,嬴纪心中一惊,毕竟是他长大的地方,许多已经淡去的记忆此刻又浮现出来。
“范……夫人认得我?”嬴纪问道。
美妇点点头,从一旁韩姨手中接过酒壶,俯下身将美酒洒在墓碑前。
嬴纪心中一动。问道:“范夫人,敢问这处坟冢?”
范延年道:“的确是你娘亲的坟冢,不过只是座衣冠冢。”
嬴纪愣了愣,还是抱拳行了个礼,“嬴纪多谢夫人为我娘亲立此碑!”
范夫人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嬴纪点点头。
范夫人看了看马车车头的朝向,饶有几分兴趣,“看样子是要进长宁府?”
“不然也看不到这处衣冠冢吧?”嬴纪试探说道,娘亲的衣冠冢,正巧立在去往长宁府的必经之路?他总觉得有一丝不对。
范夫人笑了笑,似乎对嬴纪的反应还算满意,指了指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道:“上去说话?”
苏梅立刻紧紧拉住嬴纪的衣袖,她总觉得这事儿好生蹊跷。
嬴纪犹豫了一番,轻轻拍了拍苏梅的后背,意识没事,然后冲范延年点了点头。
“那就打扰范夫人了。”
萧四无微微眯起眼,范夫人扭头笑道:“韩姨,你去嬴公子马车坐着,如何?”
最后一句话,是在问嬴纪。
嬴纪看了萧四无一眼,萧四无微微颔首,表示这个韩姨不过他一刀的事。
嬴纪便点点头,与那风韵犹存的熟妇互相换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