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平府郊外,北岭山某处偏僻山谷。
“是你?”方妙从剧痛中醒来,看清身旁照顾她的少年后,微微一怔,随即发觉自己当下处境。
萧四无那刀伤在了她左胸靠上的位置,似乎是在宣告如果他想,轻易就能让飞刀穿透她的心脏。
与范延年一战,本就令她受了些伤,之后又逞强接了萧四无一刀,她实在没有想到萧四无进步如此神速,那一刀哪怕在她全盛时,也讨不到好上。
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会被李天尘所救,更令她羞愤的是,身上伤口已经被麻布包裹处理,这代表眼前少年至少把她上半身看了干净!
方妙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剑,却发现不见了踪影,寻觅过去,才看到不远处的青石块上,自己的爱剑被随意搁置一边,青石上还有被处理好的鲜嫩鱼片……
“李、天、尘!”
……
相比常平府,长宁府无疑要繁华许多,毕竟算是陵州数一数二的州府,许多在大盛和西楚间往来的行商,都把这长宁府当做中转站。
就连官府也比常平府多了些存在感,大门处还有卫兵把守,不过也只是走个形式,不会真的去阻拦谁,毕竟这些进城的行商盛人和楚人都有,牵扯太多,一个不注意便会得罪许多人。
装潢很是豪华的马车内,那位本应高高在上的春月坊坊主此刻很是心平气和,并没有因为车厢内多出一名陌生男子,便显得局促,又或许这美妇人只把嬴纪当做少年。
与这么个大美人同厢而坐,嬴纪多少有些忐忑,倒不是他脸皮薄,而是过往记忆作祟,那位韩姨嬴纪是隐隐有些印象的,小时候只远远看过几眼,在春月坊地位极高,对当时的孩童来说仿佛活在天上的人物,这位范夫人想必更加金贵。
只是这股子心念很快被他压下,并未影响嬴纪太久。
嬴纪率先开口,问道:“范夫人知道我今日会来长宁府?”
范夫人点头道:“昨日在城门撞见,便猜出你是去给你姨母扫墓了,今日中元节,你又岂会不来看望你的娘亲?”
嬴纪沉默了一下,又道:“我娘亲的尸骨,当真被孙家一把火烧了干净?”
范夫人叹了口气,遗憾道:“的确被一把火烧了干净。”
嬴纪暗自捏紧了衣角,再不抱希望。
许久,他才问道:“范夫人认识我娘亲?”
范夫人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衣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柔声道:“小安宁,送你一份见面礼。”
嬴纪愣住,曾经年幼时,四下无人,娘亲便偶尔会唤他安宁,却从来不解释其中的意思,嬴纪也只当是娘亲希望自己一辈子过得安安宁宁。
这个乳名连姨母都不知晓,嬴纪本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人这般叫他。
只这么一句称呼,嬴纪便认为范夫人定然是认识他娘亲的,可他又实在想象不出,一位是春月坊的普通清吟,一位是高高在上的金贵坊主,两人如何有了交集?
疑惑浮现在嬴纪心中,他却无暇深思,范夫人手中那样物件,更是让他觉得没头没脑。
范夫人玉掌摊开,手中是块铜钱大小的玉璧,中间有圆孔,被一串红绳系着。
嬴纪认得此物名为平安扣,取平安之意,多是亲友间互赠之物。
嬴纪没敢收下,实在想不通范夫人为何要送此物给自己。
范夫人轻声道:“拿着吧,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最后一样生辰礼,当年还没来及送出,便撒手去了。”
嬴纪犹豫一下,缓缓接过,心中酸楚,又有几分怀疑。
范夫人似乎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开口道:“你从小在春月坊长大,你娘亲姿色尚可,但称不上惊艳,你却自小一副好皮囊,差点被老鸨相中,拉去做了luan童,也是因为这件事,你娘亲才想方设法把你送出春月坊,交托给你的姨母。自那以后,当年相中你的老鸨,对你娘亲愈发刻薄,她带出来的那些清倌红牌,有些曾经被你娘亲盖了风头,这时便跳出来光明正大地踩她一脚,有些素无冤仇,也性质使然凑个热闹。直到你娘亲劳累而死,那些她积攒下来还未来得及送给你的钱财物件,也被众人瓜分过去,这枚平安扣也被当掉换钱,昨日才被我托人寻回。”
嬴纪沉默听完,不知该如何言语,也不知这番话是真是假。
范夫人又拿出一张宣纸,上面写了好些人名,名字后面还备注了她们如今的情况。有的越爬越高,已经成了春月坊的红牌之一,有的年老色衰,被春月坊淘汰,有的则被人赎身,过上了安稳日子,也有的横生意外,大病而死。
“这上面记载,都是曾欺辱过你娘亲的人,第一行的顾氏,就是当年相中你的老鸨。”
嬴纪看了看,才发现她去年染上风寒,没熬过那个冬天。
嬴纪将平安扣攥紧,沉声道:“范夫人何意?”
范夫人轻笑起来,毫不遮掩道:“自然是与你交好。”
“为此不惜牺牲你的人?”
“她们算得了什么。”
范夫人不以为意,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嬴纪顿了顿,将宣纸上内容全部记下,沉声道:“杀。”
范夫人道:“她们自然容易对付,孙家可就不一样了。”
嬴纪一挑眉,问道:“有何不同?”
范夫人耐心解释道:“我听说了你在常平府的事迹,若不是白家有了玉女剑宫做靠山,白风鹤早就死在你那护卫手中。但常平府毕竟是小地方,苏白李三家虽然名为三大家族,但也只是窝里横。长宁府作为陵州首屈一指的州府,能垄断长宁府药材买卖的孙家,底蕴绝不是白家能比的。”
嬴纪道:“孙家莫不是有重山境武者坐镇?”
范夫人点点头,“还是两名,在整个陵州地界也算小有名气。”
嬴纪闻言微微皱起眉头,萧四无已经突破到了重山境,他的飞刀同境之中难有敌手,可这种只专修一样兵器的武者,要么真的一招鲜吃遍天,要么招式被破,战斗力会立刻直线下降,同时对付两名重山境也十分不现实,嬴纪不愿让萧四无去冒这个险。
嬴纪有些心烦意乱,看来这孙家绝没有他想的那么好对付。
只能来日方长不成,等等……来日方长?
嬴纪灵光一现,神色认真道:“范夫人,能否告知嬴纪,孙家祖坟坐落何处?”
范夫人微微一愣,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嬴纪想出这么个法子。
她掩嘴轻笑一声,道:“出城往东南去九里地,看到长了老榆树的路口,左拐就是。”
嬴纪谢过范夫人后,当即决定今晚回去时顺便把孙家的祖坟刨了,然后慢慢跟他们来日方长,反正嬴纪耗得起。
范夫人难得有了轻松笑意,心情也好上几分,嬴纪忽然省起刚刚心头疑问,便好奇道:“范夫人……怎么知道我的乳名?”
范夫人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只是挪了挪身子,来到嬴纪身前,嬴纪这才发现原来范夫人是比他要高出半个头的。倒不是嬴纪矮,而是姨母走后他在苏家遭了几年虐待,实在没有摄取太多营养,加上范夫人本就是高挑的女子,一对比才显得嬴纪不够高了,也难怪范夫人只当他是名半大少年。
范夫人伸出手,竟是摸了摸嬴纪脑袋,道:“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可知安宁这个乳名,当年是我给你取的?”
嬴纪十分抗拒这种行为,歪歪头躲过范夫人的抚摸,心中却是惊骇。
“夫人是在开玩笑吧……?”
他小时候要是跟春月坊坊主有这关系,还会被送出春月坊?
范夫人见嬴纪抗拒躲开,也不再过多接触,只是道:“等你故地重游,或许能想起些什么吧。”
待马车驶入那条僻静至极的巷子,嬴纪捂着眼从车厢下来。半路上眼睛又犯了疼,还是范夫人给他解惑,说昨日一战李天尘似乎用了什么秘法,精神力一瞬间暴涨,无故没了知觉的右臂便是嬴纪的神宫被动了手脚,误以为右臂被刀砍断,这才暂时失去了与右臂经脉的联系。
范夫人怕他不理解,就举了个简单例子,假如用精神幻术让一个人误以为自己身上着了火,那么他身上就真的会冒出被火烧的痕迹。嬴纪听得一阵惊奇,他本以为幻术只能对人的精神造成伤害,可看样子这个世界的精神类武功是可以通过令大脑产生错觉,近而直接影响到人的周身神经。
蒙蒙细雨还在下着,隐隐有变大的趋势,韩姨招呼着众人进院子,那名口哑耳聋的老车夫则独自驱车去了马厩。
嬴纪本以为那人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可瞧他的呼吸与走动,甚至发力方式都太过稀松平常,加上范夫人明言,说这位老车夫的的确确是个寻常人,只不过给她师丈驾了一辈子车,师丈念旧才让她好生看顾此人,只是此人却是执拗,过不得躺着享福的好日子,执意与马为伴。
嬴纪对范夫人口中那位师丈产生些许好奇,范夫人既然是春月坊的坊主,那等同是陵州最大的老鸨,老鸨的师傅……想来也是老鸨吧?那师丈又会是个什么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