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令与阿翁相携回去住处。
日已过巳时,两位侯爷家的童仆歌姬还未比出个胜负,行人已有等不及的,自从路边走了。
中行家父子看了会热闹,便启程朝城中赶路。
为避让两辆牛车,仆人驾着马车险险与一骑骡的儒士擦肩而过。
“阿爷,方才那些人作何为赛?”被阿任抱在马上的小儿子问他。
中行辙冷冷一笑,“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他那长子若有所思,一忽儿道,“这些侯爷满,镇日守着王城,恐在城中待得久了不好顽罢?俺就喜住在庄上。”
“公子不是向常道,最喜住在几山?一时又想外家老爷那处园子,现如今又喜住在庄上了耶。”
为阿喜从旁揭穿,大公子也不以为意,“俺说的都是实话,几山好,俺外家祖翁祖母处亦好,咱满庄上也有好顽去处。”
“俺却不喜在一处待得久了,便再好,亦无趣。俺祖翁向也谓俺,这叫……好男子,还须得自在四方。”
“禀公子,恁是,志在四方。”阿喜从旁纠正道。
“皆是一样。”小公子笑笑,一扬鞭,又朝前跑了。
中行辙默默想着,还是早日给儿子寻一位正经师傅要紧。
眼看着日头渐渐升高,王城极西的楠州,某处山野,柳奕跟着阿爹柳全终于抵达她向往已久的集场。
来的一路上走走停停,柳奕想咬牙坚持,又实在走不快,怕耽误阿爹正经办事,还是搭了不少的“顺风车”。
不过,坐这箩筐就跟荡秋千似的,对于柳奕来说,也挺好玩的,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就是辛苦了她爹。
此时,柳全照旧挑着担儿,柳奕已从大箩筐里爬了出来。
在他们面前,便是听闻已久的大胥里干家集场。
村子中间,有一条与白芸里的里巷差不多宽的小路蜿蜒向前。
在路的两边有一些农家小屋,四处皆是一样的茅草屋顶,泥土墙壁,柳奕到处张望打量,入眼都是一片土色。
对这原始的大靖乡村集镇,她也没敢抱太大希望,是以初到此地,看着那低矮简陋的农舍时,心里也没觉有多少落差。
不过大胥里的农舍,唯一不同的,能比她们村儿的房子更集中一点,前门的院子没有那么宽,而多是带着一个长长的后院,目测依旧有一点菜畦。
柳奕沿路走了一段,发现即便是传说中的干家场,规模也没有之前她想象中那么大。
从头到尾,竟然只有一条巷子而已,到最热闹处的村中,不过又分出一条小岔路去,前面有口箍过一小圈矮矮石栏的水井。
今天到这会儿,还在卖菜的农夫也有一些,一眼便能数得清楚。
蔬菜的种类不特别多,和柳奕他们村里看到的品种大致差不多。
不过又还有一个卖葛的,兼卖几种芋头。还有一个卖蕨菜蕨皮的大婶子,她的货物也多是些山货。
“还有雉鸡?”柳奕忽地看到卖鸟蛋的,旁边那地上的几只山鸡长得甚是好看,便稀奇地凑上去瞧热闹。
她拉着柳全的筐子刚朝那边过去,从一旁走过来两三个裹了头的汉子。
即使天气渐热,他们其中一个的头巾外还束了一圈皮绳;另一个,则在袖口处扎有什么皮的护腕。
这一看就不是农夫的装束。
“怎得?想要山雉?弄条兔子,打打牙祭?”三人中年纪最轻的一个开了口,话也是对柳全说的。
“不了,略看看。”柳全急忙摇头。
柳奕听那几人说话的嗓门大,咋咋呼呼,忽觉有些莫名的害怕,便退后两步,离那堆猎物远一点。
柳奕靠近她爹身侧,偷偷打量那几个汉子:其中一个拿了一柄不长的钢叉,另一个腰间有两副带着刀鞘的长刀短匕。长的是木刀鞘,短的是皮鞘,都黑得发亮。
她隐约觉着他们身上透着一种淡淡的气息,说不出是血腥气还是什么。
柳奕更远地躲到她爹的背后去了,她害怕看他们的脸,和眼睛。
“恁,女娃娃。”最年轻的那个男人看她躲开,还哈哈一笑,朝她伸出手来,“给恁,吃。”
那人是想逗她顽吗?
宽大的手掌摊开来,露出一把树枝似的东西。
柳奕不伸手接,也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多谢,她吃不了,咬不动。”她爹却好脾气地向人家道谢。
“好吃恁,拿去,慢慢嚼,鹿肉干,好吃恁。”那人还是摊开了手,执意要给她。
于是柳奕小心翼翼看了对方一眼,接手拿过来几支。
“吃罢!”那年轻的猎户笑着说,“好东西。”
她就勉为其难撕下些,放嘴里,尝尝,味道也不特别怪。
柳全急忙又道了谢,领着柳奕走了。
“阿爷,那是甚么人。”
“山里的猎户。”
“哪里得?”
“过了雾卜多,深山里的。”
“他满一年四季都打猎?”
“有些是,有些不是。”
原来是住在她家那大山背后的人家,她还没去过那么深的山林呢。
只要翻过了猪脊秃,后面的林子十分浓密茂盛,和原始森林都差不多,除非近午,平常都照不进太阳。
柳全说,猎户也分为两类:一种,平常也种地的,打猎只是个副业,帮补家里生计而已,不算专职猎户。
另一种,就是家传只会打猎,几乎不种地的。
他们世代守着的深山,比他们这些接近河谷处的村子更难有平地。
有些地方山高崎岖,就便烧荒也不容易,那里的山民只能捡着稍微平缓些的坡地种一点口粮,但若想种植桑麻就不太可能了。
他们几乎都是与兄弟亲族一起进山打猎,尤其在这夏秋季节,猎物也多。
打了猎,猎户满才能用鸟兽皮毛等换得些粮食布匹,应酬税赋。
毕竟,在官府衙门造册登记的,有一户算一户,都是农民。
身份不同的,比如行脚商户,那通属于贱民,从社会地位而言,实际是低人一等的。
不事桑麻,这些地方的妇女更不太精于纺织。她们会织些粗粗的麻布,但也会用自家养的山羊取羊毛,可以麻与毛等混合了编织毛毡和衣物,且会用染色的麻线绣花,纹样亦别有些情趣。
这些妇女另还有擅长的本领,比如她满会用群山中采集的藤蔓等材料编制篮筐,编制出农家常用的器具,大都结实又好看,可让汉子满拿出来售卖。
还有一些平地里不多见的山货:菌类、蕨类、各种山珍,和去险峻无人处挖采来的药材等,也是猎户们的营生。
柳奕听闻柳全说到,这些地方的人,往往居住得相距十分的遥远,可能一整片山林都只能见得那么一两户人家。
“那不是,寻常除了他满自己,连旁的活人都见不着?”
难怪偶尔见个小孩,还给她肉干吃。这也算是得了人家的眼缘?柳奕笑着想到。
“差不多了。”柳全点头,“现正是他们出来售卖猎获的时节,到年前,还可以卖些干货,乡民多少采买一些好过年。再冷,他满也不出山了。”
柳奕嘴里嚼着一点干干硬硬的鹿肉,用臼齿细细地磨它。
嚼得久了,她觉出一股说不明的腥膻味儿来。
不过这可是难得的肉啊,哪怕嚼得牙有点酸,她还是努力把它咽了下去。
剩下都给她爹,柳全也不吃,皆放在了褡裢里。
柳奕一路走一路看,又见着两个卖鱼的,还有几尾活鱼,她也眼馋得紧。
稍后,她又看到两个卖肉的。
一家,显然是杀的猪,割了几条长长的猪肉,约有二指宽,都以草绳挂在那肉架的大铁钩上。
小半扇的肋骨,剃得光溜溜的……柳奕想到了,这时候的人还不太爱啃排骨,觉着它不“肥美”,吃肉得吃肥的或者肥瘦兼有的,精瘦肉反倒不太那么受欢迎。
溜光无肉的一条肋骨或者猪腿上的棒骨,是穷人满不多的选择。买上一根,熬得一大镬的骨头汤,他满便算见着油荤了。因而有骨髓多出油的腿骨,就比肋骨贵上许多。
柳奕双眼把那案上的猪肉盯得目不转睛,不过没有提要求。她家什么底子,自己心里有数。
又过一家肉铺,她看到那摆放在旁剥光了毛皮净白的小动物,怪道,“阿爷,这处怎地只卖那白净的小猪?”就是那猪尾巴看着有点怪。
“恁那里是猪,”柳全笑到,“这家姓朱的,专一屠狗卖肉,刮洗得恁般白净的,都是狗肉。”
柳奕这才见着两个没皮的狗头,恶心得不了,扯着她爹急忙跑走。
“这里养狗,还为了吃肉,没有那多人会平白养个宠物的,再看了家,也要拿来吃肉。”柳全坦然说道。
柳奕也知道,实际上白芸里的很多猫犬基本也不太看家。
猫犬与人,没有现代时候说起来的那么亲近,即便能看家,也没有啥精神陪伴的说法。
在农家看来,那就是个有些用处的家畜。在猫犬那里,有个人家,也不过是偶尔有个回去的住处罢了,没有那么多忠诚不忠诚。
这些散养放养的动物,本性还和野生的没太大区别。哪怕家猫,都是自去捕鼠抓鸟捞鱼过活。
狗就更不提了,柳奕为何不喜欢狗,因为柳大姊儿亲见过刨坟的野狗,吓得要死,那情境留下的印象更是难以磨灭。
且村中人家养的狗,满巷子乱窜打架的,不过多为了抢屎吃。
就便在柳奕看来,那都是又肮脏又凶恶的物种,还亲近个屁!
这些动物,一不温驯,二不亲近人,动辄还会伤人。尤其对于小孩来说,即便邻家的犬猫,都是极大的隐患。
柳大姊儿牢记得不多的注意事项,就包括在野地里偶遇着陌生的犬,尤其野狗,那便极要当心。谁家孩子没被狗追赶过那才奇怪了。
是以,现时里农人满尤其不会用自家米饭喂狗。
自己都吃不饱,那有余粮喂畜生?
倘哪家的孩子不识好歹浪费了粮食,会被家里老人拎了耳朵罚站在当巷里臭骂的。
在大靖农人看来,既然猫犬猪牛都是家畜,有肉,别的皆可以吃得,它满也没啥不能吃的。
是以卖肉的不止有杀猪的屠夫,亦专门有狗屠。
不过在柳奕想法里,原身小姑娘的内心留下过浓重的阴影,估计她这辈子都不会吃狗肉了。